摘要:
听到赵多多死讯时,我正急步赶回出租屋。天色早已大暗,世界由灯照亮。要下班时,胡总喊我过去谈话。胡总说:你是宋城人?我说是的,但有四五年没有回去。胡总说,干嘛不回去?如今交通这么发达。我说,外面没混好,羞于见家乡人。胡总呵呵笑两声,说:公司想派你去宋城出趟差,那儿有家猪场欠我们饲料款有三年了,饲料不用钱不还,内地人就鸡贼,做生意一点都不讲信用,都三年了。我供职文宣部,编些养猪故事,说用了公司的饲料,猪长得快,不生病,发财。我说胡总。胡总说,我知道,这事本不该你管,但公司考虑你是宋城人,总会有点人际关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钱要回来了,少不了重重有奖。我想解释,我一个平头百姓,没有人际关系,也使不出什么办法,但胡总不给我机会,挥了一下手说: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就出发。我气得不知找谁来骂,世上就数讨债这件事最难干,三年都没要回来,叫我去,我得罪谁了?但胡总的话是圣旨,打工人就是这命。老天下起了雨,不是很大,久了足可以湿衣衫,北风卖力地刮着,有点冷。这时,手机响了,号码显示来自宋城。我说喂。那人说,听出我是谁吗?我卖力地想着,卖力地想着,终于想起一个人来,说你是刘奎。刘奎哈哈大笑:算你有良心,没把我忘了。我说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刘奎说,赵多多死了。我很吃惊,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刘奎大声吼道:赵多多死了。我说,不会吧,你别开玩笑,怎么回事?刘奎说,跟于德海干架哩,然后一口气没理顺,车子开到悬崖下。我嘘嘘不已,说太可惜了,那么年轻,三十还没过。刘奎有点哽咽说:今年正好三十了,过几天就是生日了,我还准备给她买蛋糕,去***,她出生时老天下着雪,不是鹅毛大雨,是一粒一粒的米头雪,砸在人身上有份量,砸在地上弹跳几下。我说,记忆力不错。刘奎说,人生一辈子就那么几个朋友,记下了就不容易忘记,你深圳冷不冷?我说冷,只有六七度。刘奎说,我这儿也冷,还下着雪,是米头雪,有点密,砸在人身上凶狠嚣张。戎顿感也有米头雪砸在身上,顶不住连连哆嗦几下。
我没有什么朋友。如果非要说有,赵多多要算一个,刘奎也要算一个。赵多多是高中同学,同在宋城三中念书,同一年级不同班。宋城三中大,一个年级有十五个班,我眼力再好也认不了那么多。按说,我们不太可能做朋友,但人跟人,真有可能是命中注定了,上辈子还有许多事情未了,这辈子要接着纠缠。因为赵多多,刘奎也就过来了。
那天,眼见得要迟到了,走大路非迟到不可,我决定冒险走阳明巷小路。阳明巷是条老巷,从古代留下来的,当年王阳明常迈着小碎步在巷中思考知行合一。昔日圣贤经过的地方如今行人稀少,却常有人在此劫道。劫道者,有社会小青年,也有实习打流氓的三中学生。三中是个普通学校,学风不好,总有一些学生,热爱做江湖人。我在阳明巷小跑步前进,一位黄毛马杀特头在前面堵路。我闪身想跑,却被他一把捞住了。跑什么?黄毛说,找你有事哩。我说不认识你。黄毛说,不认识不打紧,知道我干什么的就行。我目测了一下他,感觉打起来未必吃亏。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说闪开,好狗不挡道。哎哟,看来你是非要尝尝厉害。黄毛出手极快,手一捞,脚一扫,我跌了个四脚朝天,来不及反应,他一只脚便踩到胸脯上。我肋骨开始吱吱嘎嘎产生疼痛。我发现那只脚是一只白色球鞋,跟我穿的是同一个牌子,安踏。黄毛亮出弹簧刀,将冰冷的刀面往我脸上拍了拍,阴阳怪气说:小子,让爷想想,该打劫你点什么好。这时,一个女声阴魂鬼一样飘然而至:干嘛哩?黄毛冲她吼道:滚,滚远点,少管老子闲事。那女的说:我是不该管闲事,但谁上我遇上了呢?我一个女的,指定打你不过,但你知道刘奎不?要不,我打个电话,喊刘奎过来讲讲。说罢,拿出手机。黄毛立即撒腿就跑,见到鬼一样。我想爬起来感救命恩人。她却冷冷地说:打住,我让你起来吗?我接着躺着。她走过来。我看见两只高跟鞋,两条大长腿玉器一样,灰色短牛仔裤上有几个破洞。她弯下腰瞧着我。我看到一张花红细白的瓜子脸和不怀好意的眼神。她说:瞧你这身行头,也没什么值钱的,哦,鞋不错,名牌哈。再是相当威严地说,脱。我有点迟疑,是万分不舍。她说,不情愿是吧?是要我喊刘奎过来是吧?说罢又拿出手机来打。我不知道刘奎是哪路神仙,但黄毛都吓成那样,肯定是个狠角色,便老老实实把鞋脱下来。今天够倒霉了,先是遇上打劫的黄毛,再是遇上这凶狠的土匪婆,我打着赤脚走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心情沮丧,感觉活在世上就是一种多余。快到校门口时,土匪婆从后面追上来了,大声喊:站住。我站住,回头,眼巴巴望着她,意思是你还想怎地。她却嫣然一笑,笑出狐狸状的妩媚,说:你打着赤脚进教室,不怕臭脚熏坏同学?说罢,将球鞋扔过来。我穿上,说谢谢。她说,谢什么?今天打劫了你,该恨我才对,对了,你叫什么?我说我叫王小白。她说,我叫赵多多,多少的多,多余的多,你是几班的?我说高二(三)班的。她喜形于色了,说巧了,我也是高二,十一班的,我们是同学哈,不打不相识哈。她伸出手来,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有点勉强地握着她的手。贾宝玉说的没错,女人是水做的,握她的手有握水的感觉,软酥酥地很舒服。
下午放学,我拎着书包刚走出教室,赵多多一闪身跳到前面,嘿地一声。我后退一步说,干嘛哩你?赵多多歪着脑袋作调皮状:不干嘛,想请你上馆子打牙祭。我说无功不受禄。赵多多说,还记仇哩。说罢,一把拉住我的手:走吧,别婆婆妈妈的,今天本姑娘高兴,就是想请你上馆子打牙祭。我就这么让她拉着一路小跑走进宁都土菜馆。时间尚早,店里食客不多,服务生过来问点菜。赵多多把菜单递给我:喜欢什么尽管点,可以专挑贵的,我不差钱。我把菜单递回去,说还是你点吧,我不懂。赵多多点了五个菜,都是大鱼大肉。我说太多了浪费。赵多多说吃不完扔了,我不差钱。我打量着她,发现她身体里散发出一种邪性物质,就像蒸饭蒸出来的水蒸气。我说,看来你是有钱人,想不明白还要去打劫?赵多多哈哈大笑,说刺激,好玩呗。她再说,这世上,唯有打劫与偷东西最好玩啦。原来只是为了好玩,也够邪气了。赵多多问,你打过劫吗?我说没。赵多多说,那你人生有遗憾,偷过东西吗?我说小时候偷过。赵多多笑了:还算行,讲来听听。我说,十来岁时会去郊区偷西瓜。赵多多说,偷西瓜好不好玩?我说好玩,偷来的西瓜特别甜。赵多多笑。我说:我一个人没那么大的胆,西瓜田有人守,抓到了要挨揍,我们是一伙人十多个野孩子一起去,先派出两个能跑的,大摇大摆进瓜田,摘了西瓜就跑,瓜农自然要追,待瓜农追得差不多时,我们一窝蜂进去,见瓜就摘,丰收而归。赵多多哈哈大笑,说你们真鬼,鬼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吧?我说不是,我只是个打酱油的。赵多多说,真好玩,可惜小时候没认识你。这时菜已上桌了,店里的食客也多起来,时不时有新进门的食客过来跟赵多多打招呼:哎哟,多多,又泡上小帅哥了。赵多多说,这是我同学好不好。于是他们笑了,意味深长。我说,你认识的人真多。赵多多说,那当然,你也不瞅瞅我是什么人。我说,你不就是赵多多。赵多多说,我有一个厉害的老爸,也不对,他只是我养父。我笑。赵多多说,于德海听说么?于德海就是我养父。
于德海这名字太如雷贯耳了。他是南门口一带的老大,开了两三家按摩店,还有一家担保公司,手下有一班马仔。按今天的标准,要划入黑社会。我家欠了他的高利贷。父亲纸厂下岗后开了个蚊子大的涂料厂,生产涂料与腻子粉,没请人,员工、管理一肩挑,天天一身灰,像只灰老鼠。可是,涂料刷到墙上老翻皮,腻子粉则开裂起泡,卖出的产品有一半收不到钱,建筑工地赊欠大,宋城姓赖的多,没多久,公司面临倒闭。父亲不甘心,向于德海担保公司借高利贷,小厂没救活,高利贷越滚越大,还不起了。于德海派马仔天天来要债。听闻于德海是赵多多的养父,我心里嘀咕着,不好意思了赵多多,请再多的客,也不记你人情。
十来天后,刘奎与我照上面了。那天下午放学,我值日,卫生打扫得差不多了,提着扫把站在教室门口,伸一下懒腰,打算关门。赵多多跑得有鬼在后面追一样,大声喊王小白救命,一闪身钻进三班教室。我看一个男生提着木棍气势汹汹追上来。男生问,看见赵多多没?我没有回答,事实上也来不及回答,男生一闪身也冲进了教室。紧接着,传来赵多多的呼喊,王小白救命啊。我本不想冒充英雄好汉,但被人指名道姓喊救命,实在不好推辞,是第三意识促使我举着扫把走进教室:干嘛?干嘛哩?男生提着木棍指着我说: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块收拾了。我吓得不敢动了。赵多多躲在课桌下发抖。男生目光巡视很快发现了她。男生走过去。赵多多拔腿就跑。于是两人就在课桌间迫逐。赵多多是没命地跑。男生是气定神闲地追,一边喊站住,一边用木棍敲打课桌。眼见就要被男生追上了,赵多多奋力跑出教室,男生也追出来。在走廊上,男生终于擒住了赵多多,是揪住了她后衣领。赵多多喊,放手。男生说,跑哇,你怎么不跑呢?接着跑哇。赵多多说,再不放手我就喊警察了。男生说,喊警察有用么?这时,真有两个警察气喘吁吁赶来了,其中一个说,警察真的没用吗?男生说一句有用,拔腿就跑。警察大声喊站住,追。赵多多捋了捋乱发,整了整衣衫,说好险。我说那人是谁。赵多多说,他就是刘奎,你不知道吗?
刘奎不是三中学生,也可以说是,学生册上有他名,但基本不上课,用大把时间混社会,喝酒、打架、抽烟、嚼口香糖、打台球、泡网巴,在大街上晃着走,看见好看的女孩吹口哨,兴趣来了给摩托车、小汽车放气,也给台球馆、旱冰场看场子,由于打架狠,南门口一带小有名声,说他是北乔峰南慕容。他学习成绩超烂,全年级排在倒数前三甲,学校早已放弃他了。在三中,五班以后的学生,学校基本放弃了。赵多多也是让学校放弃的人。之前,赵多多只闻刘奎其名而不识其人。那天放学后,赵多多来到阳明巷进行打劫事业。她看见刘奎无精打采走来,便喝一声站住。刘奎没有理采她,接着往前走。赵多多说,喊你哩,耳朵聋了吗?刘奎用倾斜的眼神藐了她一眼,说,你想干嘛?赵多多说,看不出来吗?打劫。刘奎冷笑了:就凭你?赵多多说,哎哟,看你还不老实,知道刘奎不?刘奎说,听说过,怎么了?赵多多说,他是我哥,你呢,识相的话,身上有多少钱交出来,本姑娘慈悲为怀,你就不用破相了。刘奎说,不识相怎地?赵多多说,那就别怪我了。说罢拿出手机,按10086,说:奎哥,有人欺负你小妹,多喊几个兄弟过来,对、对、对,就在阳明巷。刘奎拿出手机,打开翻盖,装出一脸茫然说,你打给了谁?我的怎么不响?赵多多顿感不妙,拔腿就跑,跑回三中。也是赵多多命好,跑进学校时让两个巡警看见了。三中校门口经常上演武打片,作为重点安全防范区,公安局这边加强了警力。我听后哈哈大笑,说赵多多你这个假李逵遇真李逵,算你倒霉。赵多多说,我现在就打后怕,王小白,今后你要护送我回家,做我的护花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