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一丛香蕉
在通往两个村落的小路边,“哗啦啦哗啦哗啦",一丛香蕉随风摇曳。
它们如此高调,似乎路人不瞥上一眼,就不予放行,要是投之以目,便生出几分得意来:看,我比你们高多了,自在多了。虽招人烦,惹人恼,但在夏日,烈火炎炎,它们从未吝啬过浓荫一一空气中流溢着香气的浓萌。于是,可见三五成群的挑夫停靠在它们身旁,似倚非倚在它们身上。他们可闭目养神,也可海阔天空车大炮。待到它们“一孕在身",更是招来无数垂涎的目光。路人总盼着蒂熟瓜落明天就到来哩。改革开放初,民风淳朴,他们只是目光垂涎,即使食不裹腹,心生念想,也只是多瞄几眼罢了。
让一串香蕉自然熟透在树上,划不来。它们成熟很讲秩序,从顶层发端,青黄,暗黄,澄黄中点染着黑芝麻斑,到此,即意味着大功告成。紧跟着第二层,第三层,……如此自上而下,层层相扣,井然有序。要是等到末层功成,顶层要不蕉熟地落,要不就被嘴谗的小鸟美味完了。因此,瞅见顶层青黄,便是割香蕉的好时机。于是乎,父亲捎上镰刀,携上木梯,央上邻居。香蕉树不受力,得几人通力合作才成。脚顶的,肩扛的,手扶的,爬梯的,指挥的,简直大动干戈杀决鼻牛似的。费尽周折,一串十来斤的香蕉便卧躺在地上。
香蕉被拎回家,被扔进谷仓,要想熟得快,还可以用稻谷覆盖住。三两天后,当你打开谷仓,一串通体澄黄的香蕉便从一粒粒金黄金黄的稻谷中跳将出来。入口柔软温婉,个中美味不必多言。
香蕉树旁,有一古墓;古墓旁,有几坵田,属开荒地。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常和业发伯在这里放牛。业发伯,张氏村落的,比我父亲长一两岁,大我少说也有四十多年。就这一老一小,在放牛之余,竟彼此挠起痒痒来,挠得在一地金黄的旱地中胡爬乱滚,自是压垮了一大片稻穗。此地主人是他弟媳,明着不好说她的大郎伯,就告到我家来。我,当然少不了父亲的责备,不过,说来奇怪,父亲是笑着骂我“狼人子”的。现在想起来,父亲兴许是嘴里骂着,心里倒想着那滑稽可爱的场面。
去年回老家,在路边遇见业发伯,他年已耄耋,除了右脚有点儿乏力外,腰背笔直,精神矍铄。稍作停留,他依旧健谈,聊及往昔,目光中时有光芒,时又黯然。回到家,跟二哥提及适才路见,二哥说:“哦,古等。”“他不是很能讲吗?怎么就内向了?"我很不明白。“他在很多人面前不爱讲话。"我连声“哦哦",若有所思。
大概十年前,乡村拓展路基,香蕉树已不复存焉。
后来,每路过此处,我犹闻蕉叶在风中猎猎作响,眼前便铺排出它们悠然自得的模样来。
清代赵翼在《泊燕子矶游永济寺》诗中云:“一树桫椤旧相识,曾经见我黑头年。”我想,一树香蕉旧相识,曾经见我黑头年。
你,在我心中永远悠然自得;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归来少年。
(二)橄榄树
邻居家有一棵大得不知道怎样形容的橄榄树,窝在山窝里,把整个山窝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而高枝已经越过路面,有路上方的屋栋那么高了。
每至夏初,待它一树灿烂时,真有“忽如一夜春风来”的震颤。空气中,弥漫桂花或丁香一样的飘香,这时,最忙碌的要数蝴蝶和蜜蜂了。仿佛一夜之间,树枝、树叶间,就探着千万颗青青的圆圆的小脑袋,在随风轻摇的瞬间,淘气的模样,简直在撩逗路人上前伸手,爱抚一番。等待的时日,总是漫长。传说,橄榄成熟否,需趁中秋夜的月华,如果在一碧如洗的青纱帐里,闪烁着一树星辉,这就说明,橄榄熟透了。
主人摘不摘,已经记不真切了。这时,定是孩子们穷尽其法的欢乐时光。他们太多择主人家午睡时刻,有人望风,有人爬树,有人撑着长长的自制的“捕捞神器”,在刺激又悄无声息中冒险,啥都不能干的小小孩,就在树底下寻宝捡漏。好像每一次“作案”,我们都庆幸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满载而归:每个孩子的口袋,鼓成小山包似的,走起路来,宽大的裤子,左晃右摇,身子自然也跟着左摇右晃,就像刚吃饱喝足的大肥鸭一样。
如果自家有一颗这样的橄榄树,那该多好啊!
于是,我把吃剩的核往土里埋,总盼着往外冒出牙尖,为此,还数次刨开土来察看。但,总不见惊喜。小时候常放牛,多了四处寻觅的机会。正当“踏破铁鞋无觅处”时,有一天,意外在河岸觅得了一株橄榄苗!我小心翼翼地挖起,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在房子的边界处,小心翼翼地栽下。起初,隔三岔五的浇水照看,既不见它起色,也不见它枯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初中,住校,一周才回家一次,关注它,慢慢就少了。
高中,住校,一个月回一次家,又学业繁忙,慢慢就把它给淡忘了。
考上大学,背井离乡,与家人乡邻告别时,方想起了它。就近一看,好家伙,夹在两棵苦楝树之间,与它们平高了!
能结果,是在工作之后。凡年关归乡,家人一定会预留着十粒八粒的,好让我偿偿鲜,解解馋。
前几年,经过邻居那棵大橄榄树旁,不见往昔容颜,只见枯干矗立,而身旁,芳草萋萋,绿竹参天,不由感慨唏嘘,遂言:
行走舍邻间,兀突眉目前。
时年如穹盖,今日似爪盘。
相望恨瓮竹,不渝怜绿天。
奈何思量费,荣枯咫尺边。
回去的路上,瓦房边界处的小橄榄树,青翠在寒风中,在昏黄的路灯下,如一碧如洗的青纱帐里,闪烁着一树星辉。还好,有安心处。
(三)石桃
你石桃,也许是你个头小,小石子般,不炸眼,也许是肉不鲜肥,咬上去就像咬在磐石上,也许还核大,遂成了“铁石心肠”。
不过,每到寒冬腊月,我们还是盼着你光秃秃的枝头冒出花骨朵儿来。果真,立春刚过,没几天,你便将我们的祈愿立上了枝头,每一朵的雪白、浅红、暗红,组成一把花伞,在春风中流动,在春日里绚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真实在眼前铺排开去。尔后的十天半个月,你抽出嫩叶来,先是鹅黄,再是翠玉,花骨朵儿便隐起半张脸来,一树翠玉就笼上了一层轻纱,“其叶蓁蓁”大概就这意味吧。
改革开放初,相机并非寻常百姓物。有相机的人家,要么有工作同志,要么有子女在深圳、广州打工,要么是“烧窑做瓷”的老板,要么有人过南洋,是华侨。总之,要是哪一天村里来了台“相机”,整个村落便沸腾了。拍照的,围观的,七嘴八舌的。处处皆是风景。你,便成了仁里宗亲、少男少女首选的“伴娘”“伴郎”。“裤脚放下去!”“扣子扣好!”……相机主人俨然一副摄影师、大导演模样,但并不易当,连“笑一个”莫不笑成了“傻二”。
上初一那年,班长是镇上人,父母做生意,家境殷实,与我相交好。我得知他家有相机,就撺掇他到我家照桃花。于是,在繁花之下,上演了一场得意洋洋的视觉盛宴。待到冲洗照片费用,一计十五块钱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木已成舟,只好硬着头皮向父亲要去。父亲听到数目,他先是一震,后与大哥相视无言。大哥把抽屉的钥匙递给我。我数着仅存的十六七块钱,才读懂刚才的对视,是何其苦涩!
六、七月的你,是我们避暑的好去处。此时的你,横柯上蔽,疏条交映,在昼犹昏。我们就择枝而栖,躺进你的怀里,吹着顺江而来的凉风,晃动着斜枝,小鸟似的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眼前有泛青的炎天光,嘴角有快熟了的青桃,家犬在树荫下酣睡,黄牛或水牛趁着难得的闲暇,侧卧着,鼓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偶尔挥舞一下尾巴,驱赶闲游的蚊虫。实在太惬意,累着了,我们就打上一刻盹。
桃子熟透,要到九月。我们不用一口气摘个精光,而是嘴馋了,肚子饿了,就吃上一两颗。要是有小孩到家里来,也摘上几颗,算是圆了待客的周到。
长大后,读了几本书,才知道诸多关于你的神话传说、诗词典故,有悲剧的,也有喜剧的。之于你,丰年如玉,荒年如谷的你,我悲喜交加。陶翁或红楼“大观园”中奇女子创建的“桃花源”或“桃花诗社”早在我心中,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四)向日葵
不知在何处认识了它,花黄黄的,像一根竹子顶在风中的簸箕,又像蜂巢,太阳走到哪儿,它就扭着脖子,也跟着到哪儿。后来才从同桌她中得知,这种“跟屁虫”,学名叫向日葵。
“哦,这花,我家大门口可多了,齐身高。”她边说,边在心口比划。“它还结籽,我妈给炒熟后,很香,很好吃的。”我似乎能觉得在咽口水。
“喂,你能不能挖一两棵给我?我家门前石凳边也有一块空地。”我仿佛看到了赤日下随风摇摆的“蜂窝”。
“要是被我妈知道了,是要骂的。”见到她为难如此,我也没多说什么。
孩子的天性就是什么事情来得快,也去得快。没几天,心中的娉婷,就枯谢了。
“喂,放学后,你等我一下。”趁着下课铃声没有响起,她用右肘推了我一把。
“怎么啦?”我紧随其后,可她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去。
“喂,你上哪里啊?”她家,学校大门,右拐;我家,学校大门,左拐。这明明是往我家的路啊?!
在人稀的篁竹边,她终于停了下来。
“喏,你要的,拿去。”她将旧报纸包裹的递过来。
尚露半头的深黄,让我瞬间明白过来。我竟没有留下一句道谢就朝家奔去。落日,洒满山头;我,一身金黄。
回到家,趁着余晖,我郑重其事地把它植在石凳旁的空地上,有肚脐那么高。
连日带夜,浇水、驱虫、祈盼,终没有盼活过来。
林徽音说:“记忆的梗上,谁没有,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无名的展开。”
这朵未养活的娉婷,一直在我心里展开。
(五)高陂好咸菜
“百侯妹,高陂好咸菜。”咸菜与美貌齐名,看来,这咸菜不一般。
咸菜,客家人的家常菜。一日三食,必登饭桌。最常见的是蒸咸菜,上面加点儿猪油,与米饭一锅蒸。这种蒸出来的咸菜入口绵软,蒸出来的汤汁还可以捞饭,比现在上等的调料配出来的犹可口。也有炒咸菜,把油烧开,暴抄几个来回,不用费上三两分钟,香喷喷的咸菜就新鲜出炉了。这种咸菜,入口很脆,接着就是舌齿的酸麻,然后就是眨眼睛,吐舌尖,皱眉头,一副爽歪歪的苦逼相,着实惹人笑,又惹人爱。还有一种咸菜,直接从瓮中捞出来,剥开,用井水冲洗干净,任菜刀切成寸把长,取径,直接食用,看着通体金黄的径寸,口水不直流都难,这种吃法,取其色,取其酸,尤取其脆劲及嚼头。
家常菜,也有不家常的时候。要是家中杀猪,必有一大盆猪红咸菜,里面猪血、大肠、粉肠、猪肝、五花肉……凡是猪身上能吃的,都有,是地道的全猪煲。我家长年住石匠。他们手头有炸药、雷管,除了爆破石头外,还用来炸鱼。他们把炸药倒进废酒瓶,装上雷管,压实,便成为名副其实威力巨大的手榴弹。他们来到韩江边,点火,抛掷,入水,三五秒的屏息,随后是一声闷响,伴之而起的是直径三五米的水花迸颤,很快,几百平米内就漂浮着或大或小的鱼儿。这时,善泅者一跃而下,将鱼儿一条一条捞上岸来。新鲜河鱼加上上等咸菜一一酸菜鱼,不多见,自是美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