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岭南似乎没有秋天。中秋节都过了,大家都还是穿着短裤短袖,就连喝饮料的时候,他们也不忘在饮料里面,多加一个冰块。然而,对于一个在鄱阳湖畔长大的人而言,在这个本该看到遍地黄叶的季节里,感受不到秋天丝毫的凉意,多少是有些落寞的。
有时候站在公园里,看着满眼的绿色,我常会怀疑身边的世界是不是真实的。我多么希望,这个世界的绿色只是我的错觉,它会在我下一次眨眼之后,变成我记忆中的金黄色。我也曾试图去这样欺骗过自己,可是当我发现自己身边的人都在赞美岭南四季如春时,我没法继续对自己说谎。身处如春如夏无可挑剔的岭南,我的的确确会怀念起家里又冷又不热闹的秋天。尽管这样说听起来有一些违背常理,可是我不得不这样承认。是的,我怀念以前巴不得早点过完的秋天,怀念它的点点滴滴,我怀念门前从西边吹来的风,怀念奶奶叫我进屋加衣服的叨叨声,我怀念那即便是把整棵泡桐树的叶子都裹在身上也逃避不了的干凉,怀念鸣湖因冷得发抖而颤出的细小波纹。
不得不说,人也是一种有年轮的生命存在。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身体就不知不觉地会与那个地方的自然周遭形成连接与呼应。我何尝不是一个被家乡的自然深深感染过的生命,那之前经历过的一轮轮春夏秋冬,都给我留下了一圈圈深深浅浅、松松紧紧的印记。四时行焉,万物生焉,我体内的律动,随之而起伏,即便是中秋已经过去了多时的现在,那潜意识里对秋天的呼唤,非但没有中断,反而愈来愈强烈,愈来愈能击垮我伪装的心灵。我深知,我是断不能将自己的年轮,与天行之道划清界限的。
家乡的四季,大致是均分的。每个季节大概都是三个月,只是有时候,其中的哪个季节,会因为一些日月星辰的变化,偏差个几天。当然,但这都是不碍事的,就好比秋天,并不会因为第一场秋雨的推迟,就从四季里消失匿迹。从农历的节气来看,秋天是从立秋开始算的,可真要说一年里头秋天的开启,还是得拿秋意说话。“一叶知秋”、“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一叶”与“一场秋雨”,大抵都是在借秋景写秋的发端啊。
家里的秋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没有人在意过,只是记得到了秋天,门口柚子树的落叶是扫不完的;如果当初选定节气的人是我的话,想必我会把每一年第一次扫门前落叶的那天,定为立秋。
在家那边,秋天的雨,是下不大的,只不过有时候会借着风力的气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奶奶常把秋雨比作猫尿,起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毕竟从来没见过猫小便的情景,后来我揪着奶奶给我讲了一通之后,才明白了一二。到现在,就连当时勉强理解的一二,我也记不得了,只还是觉得,无数形容秋雨的词句里,还是奶奶的那句,最有韵味。有时候也希望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在路边,偶遇一只小便的猫,最好是在秋天,在一个下雨的天气。可是,我至今也没有遇到过,无论是在之前的家乡,还是在如今的岭南。也许是我越在意这样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离我就越远吧。现在身处异乡,即便是看到了猫小便的情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奶奶说的那种,那还是作罢吧。只要在下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我都能更深地体会到奶奶的意思,这就够啦。
家门前,是有一口荷塘的,到了秋天,荷塘就像失了宠一样,没有了接天的既视感,也没有了蜻蜓对无穷碧绿的追逐,就连那只增不减的鱼儿,都懒得冒出水面来吐个泡泡。我想云朵是不懂爱屋及乌的道理的,他爱莲花,却不爱整个的莲。要不然,它为什么只会选在荷花盛开的时候聚满天空,给荷塘降下无数场没完没了的大雨,而等到最后一朵荷花凋谢后,就很少再光临荷塘了。
荷塘边上摆着一排给妇人洗衣服用的红石,夏天水盛的时候,这些石头一个个的都被淹没在水面以下,妇人要想洗衣服,还非得穿上靴子,往池塘里趟上一段距离。有时候,有的妇人嫌穿靴子麻烦,就光脚往红石那里趟,方是方便了,不过运气不好的时候,脚就会被藏在淤泥里面的黑菱角给扎到。秋天,雨水少了,荷塘的水位降下去了,那些石头都一个个的从水底下现出了来,远远望去,活像是一个个躺在那里的傻胖孩子,调皮的可爱。红石朝天的那面,因为每天被衣服棒槌磨蹭,分外的干净,连一根青苔丝儿都看不见。红石周边的几个面上,则附满了枯死的水草,水草之外呢,还会有零星的几个螺蛳壳粘在上面;这几个螺蛳壳,肯定是退水时,懒得逃命的那几个螺蛳,死后给红石的遗产。你要是花点力气,把石头翻转过来,估计还能在红石地下,发现几只优哉游哉的黄鳝和泥鳅,运气不过的话,抓到一只团鱼也不是没可能。
池塘那面是条塘坝,塘坝上生长的芦苇到了秋天也全都枯黄了许多。被晒干了的黄叶,在秋风里头摇曳,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你若仔细观察,会发现那些芦苇,不少是拦腰截断的,这可不是因为哪个村民家里的柴火引子用完了,去塘坝上把芦苇的上半截砍了去,而是因为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在芦苇还没长大的时候,就把人家的芯儿给抽了。夏天,我们在塘坝上钓鱼的时候,手总是会不自觉地伸到旁边,把新长出来的芦苇的芯儿抽出来当口哨吹。听长辈们说,鱼儿爱听芦苇嫩叶的声音,钓鱼的时候吹这声音,鱼儿都会游过来嬉闹,游过来的鱼儿多了,这上钩的可能性当然就更大了。芦苇的叶芯儿吹起来声音很低沉,和蚊子叫差不多,鱼儿爱不爱听这声音,我们不清楚,我们也不太在乎,鱼儿他自己知道就行,反正我们也只不过是拿它来消遣消遣鱼儿不上钩的时间。芦苇在夏天,还没长多高被抽掉了芯,就和棉花树被摘掉了顶一样,之后是没法再往上长的,所以到了秋天,塘坝上高高的芦苇里面,有不少的半截的夹杂其中,就像村民家门背后的锄头一样,长柄的下面,还靠着些短柄的。
无情貌似是秋天的天性吧。到了秋天,夏天的热烈就是留不住的,那肆无忌惮的绿色,那发了狂的蟪蛄,只抓得住秋天的开端,等到了寒露霜降,就都从我们的身边隐去了。秋天剥夺了树叶的生命,秋风携走了树叶的灵魂,而扫落叶的我,是树叶的收尸人。
在扫落叶的时候,我经常能在柚子树底的角落里、门前台阶的缝隙里,看到叶片腐朽后残留的白色经络。它们的形状还是生前的树叶的形状,但在生命赋予它的绿色被自然重新收回去之后,就活像是一副副完整的白骨躺在自己的出生地一样。它们曾经是被秋风吹下来的落叶,即便是能够侥幸地躲到角落里免遭漂泊的愁苦,也没能阻止一场场秋雨将它们的皮肉全部剥离的悲剧。它们叠在一起,被土地托着,同样也是一场横尸遍野的景象。天气一转晴,阳光从树梢上照落下来,这时候,那累累白骨是美的,整一个画面,就好像是太阳给它们送来了一场被推迟的葬礼。精神者,天之分也;骨骸者,地之分也。绿色归入了自然的天倪,经络返还了大地的根源,那曾经在枝丫上承载阳光雨露的树叶,也就只存在于见过它的路人的记忆当中。
秋天的确有些不如人意,但是一个季节总归还是会有一个季节的事情可做。家里的秋天,可以说算不上热闹,但也不算是寂寥的。
秋天是大雁南飞,飞到鄱阳湖过冬的季节。每次听到外面有大雁叫的时候,我们都会从家里跑出去,饶有兴趣地抬着头,看那一群群大雁变换阵列。每碰到一群新的大雁从北边飞过来,我们还会清点一下数量。有时候十来只大雁就算一群,数起来很容易,不管你从哪个尾巴数起,最后都是一个数;但有的时候,一群大雁能有四五十只,大雁的数量多了,摆的阵列也复杂一些,不再是简单的“一”字和“人”字,数起来也就有些费劲啦,要是在我们数的时候,大雁再变个阵列,我们就乱得摸不着头脑了。小孩子气的我们,也偶尔会因为各自算出来的数字不一样而产生争执,闹些小小的不愉快。我们每个人都说自己数的不会有差错,但是答案究竟是多少,谁也不知道。很多时候我们想再数一遍,可总是还没等我们数到一半,大雁就已经飞到瓦房屋脊的那边去了。天真的我们,多么希望天上的大雁能够回过头来,再飞一遍,如若如此,我们每个人定会把自己家的大人们都找过来,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再数一遍,好证明自己数的数,就是对的那个。
看大雁,可不只是我们小孩子的喜好,奶奶也经常和我们一样,站在门口一遍遍地看,一点都不觉得厌倦。大概是年纪不一样的缘故吧,奶奶看大雁总不是特别欢喜,她时常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就感叹几句:“大雁真可怜,一年到头飞来飞去,一年又一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算个头。”
也不知道奶奶看大雁看了多少年,大概在她还是个看牛娃的时候就开始看了。有一次回家过中秋,每次听到外面响起大雁的叫声,我还是会跑出去,站在曾经站过的地方,仰起头看大雁。我抬头看看天上的大雁,又抬头看看身前的奶奶,我明白,我们是在一样的世界里,慢慢长大,慢慢变老的,只不过,这个世界允许我们占有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我们小时候听到的雁声,她也听过;而那之前的雁声,就只有她一个人听过了。
看大雁最大的乐趣,应该要数“叫大雁”了,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开始教我们“叫大雁”。
“大雁呐,大雁呐;你变个‘一’啰!”
“大雁呐,大雁呐;你变个‘二’啰!”
“大雁呐,大雁呐;你变个‘人’啰!”
我们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找奶奶过来教。后来我们学会了,就自己对着天空叫了,奶奶这时候就站在旁边看着我们。有时候,她瞥一眼天空,看到大雁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叫喊而改变阵列形状,就来故意为难我们,说:“你们看看,天上的大雁变了没有?”我们回答说没有,奶奶就叫我们声音再放大些,说是我们声音太小,大雁没有听到。我们最后都扯开了嗓子一般地朝天上嚷嚷。奶奶笑出了声,我们也就跟着笑了。
当我们一些人喊着让大雁变“一”,另一些人喊着让大雁变“人”时,奶奶就会说:“你是叫‘一’,这边人又是叫‘人’,大雁到底听谁的啊?还不得变乱啊?”说的我们全都笑啦。笑声许久没有停断,而那群大雁的叫声,融在笑声里面,渐渐地变微弱,渐渐地变远——
我上学后,认识了“人”这个字,回家告诉奶奶天上大雁摆的“人”就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人”字,奶奶反应了很久才理解过来,然后露出了一些尴尬的笑容。现在再想想,那时的我果然还是孩子,若是放到今天,我是不会和奶奶说那些的。奶奶不识字,在她的眼里,大雁摆出的“人”也许只是一种符号,那种符号在我们村里读作“nin”,至于那个符号是不是文字,她是没有意识的。在奶奶的世界里,自然的万物似乎都是直接与自己理解的种种符号相对应,中间根本不用文字这种中间载体介入到她对自然的感观。现在想想,不识字也是好的,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反正都是那么一回事,一种符号对应一个生活的部分,记下一种符号,就是记下一个事物,不存在定义,不存在概念的混淆牵扯,与自然也不没有一厘的隔阂;诗经风记载的生活,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