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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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人为草木,我大概率应该归类为一株喜阴凉惧炎热的植物。到深圳的那个晚上,对深圳了解甚少且没见识的我,被热吓坏了。不是热坏了,而是吓坏了。
下午五六点左右光景,我们一家在贵阳北站,坐上了开往深圳的动车。此行的目的地,是深圳是宝安区一个叫新晋安雅园三期的小区。是七月末的某一日,贵阳雨后,稍有凉意,我披了外套上车。列车发动,我望着贵阳山峰、高楼、道路在我身后渐次远去突发奇想,我即将抵达的这个叫深圳的城市,会是什么样的呢?在深圳,我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又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百度百科上关于深圳的文字,像一部光荣史,呈现出一个宏观辽阔的深圳。而我闭上眼睛,心中默想,深圳,我心中那个微观的深圳,首先是高铁四五个小时之外的陌生之地,是老一辈传说中便地出黄金的地方,是曾经刊登我的文字的《特区文学》的滋养地,是一些未曾谋面的文友的生活地,也是曾经老家年轻女孩外出打工的首选地之一。
我把能想象的深圳,从宏观到微观,都梳理了一遍。但我没想到的深圳给我最微观又最直接的感受竟然是,热,无法无天的热。是一种小时候父亲还烤酒营生时夏天从烤酒蒸里往外挖酒糟才能感受到的热,也是小时候调皮捣蛋跑到村头烧土砖房里才会感受到的热,更是一种让人被包裹、被浸泡、被填充、被淹没乃至被窒息的热。
但那一刻我并未意识到这种热是深圳热。我把汹涌膨胀的热潮,归罪于动车站不透气。我说,这里面还是不散热哈!妻子说,什么呀,深圳就是这样的。可是这都几点了?她很确定地告诉我,晚上也是这样的。那一刻我是绝望的,甚至有一些后悔,为什么要在这个季节来到这里呢?我怕热,故从不敢在夏天涉足江湖传言的四大火炉重庆、武汉、南昌、长沙。妻子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呆过几年,考公务员才回到贵州,对于这座城市,她比我熟知太多,她的话我信。我信的结果便是,自言自语地说,那接下来可怎么办呀?妻子并不惧,只催我,赶紧走吧!
乘地铁,换出租,抵达目的地。这一路说来轻巧,行起来却稍微艰难。贵州尚无地铁,而我所生活的城市毕节,很小,出行最主要的公共交通工具是公交和出租,大多时候我开车或步行出行,极为轻松。但深圳不一样,城市大、人口多,加之从动车站出发,异常拥挤,好在有空调,再挤,也不热。动车和出租之间的间隙,有一阵子燥热,如同从游泳池突然被抓到烤炉,过一下火,又丢进游泳池,那感觉,真叫一个酸爽。安顿下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洗澡,洗完身体还没干,又开始出汗,因此不得不动用那个叫空调的大神。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脑子里想我一定是脑门被夹了,不然为什么偏偏在盛夏来到这个城市。于是在朋友圈发了一个动态,吐槽了一下深圳的气温。
尔后,我在陌生的深圳,在这个叫宝安的地方,一个叫新晋安雅园三期的地方,就着万千思绪,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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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贵州来说,深圳自然是热很多了。”
——清晨七点多,楚歌给我朋友圈动态评论。面对楚歌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深圳人,我哪敢造次?赶紧在朋友圈回复:原谅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高原人的吐槽吧!贵州虽然海拔和其他高原地区比差了点,但地理书好歹也叫它归为云贵高原,我因此找到了理由。
楚歌倒没有就此深入,他只简单一个字,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他说,约。
和楚歌相识于数年前初夏工作所在的系统在北京召开的一次会议。那次会上,系统内的作家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汇聚京城,在一家四星酒店里碰面,根据大佬们的安排,为系统的文艺创作建言献策、出力出作品。楚歌已出了几本书,其中一个大部头“三部曲”,给每位参会者桌上摆了一套,翻开来,便是他笔耕不辍的心血与灵感。我在会上粗略翻阅,便对他有了一些认识。有一日下午会前,我提前到,他也是,我们间断聊天,他广东话味道很浓的普通话,洪亮,却又有些含糊,细细听起来也很有意思。他热情约我得空去深圳玩,我也客气地答应他。会后与会者四处分散,但却加了微信,留了电话。
后来常常和楚歌在微信上交流,也时有通电话。他的作品改编剧本,张罗着到处寻找投资,给我发过一次剧本,期望于我帮他联系联系单位,看看是否有感兴趣的人。这事自然没办成,毕竟动辄数百上千万的投资,放哪个一把手都不会轻易决断,何况我所在的县处级国家单位?有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谈作品的事情,我编一本内部杂志,他写一些文章,每次收到样刊都热情洋溢地在电话里一阵夸赞,一阵感谢。又一次是他说朋友要买茅台,定制酒,但没有路数,请我寻了路,我给介绍了在茅台工作的老师,为他们搭了桥,这是后来是否办成我不知,但他给我热情地打来感谢电话,我倒是清楚得很。
我清楚于心的,其实是楚歌对我的热情。比如我回了他评论不到二十分钟,他就用电话把我从昏昏沉沉的回笼觉里面拉了出来。他说话很简单,在哪?通过电话我实在难以辨别他方言味十足的普通话里的个别词汇,回旋几下才弄清楚,并告知了他我的所在。电话里他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带你吃遍深圳!
我们约在一家挺大的茶餐厅。我因此第一次体味到传说中广东人的下午茶,很多叫不上名儿的食品,在我的拒绝和楚歌的坚持中被陆续送上来。吃,他强硬地把自己的热情全部寄托在满桌的美食里,最终撑饱了我年轻的胃。
吃遍深圳这样的豪言壮语,也只能是说说了,对于我盛满深圳热情的胃,实在是担当不起楚歌给我的重任。我们只得另寻一个僻静的去处,小坐,简聊。还热吗?楚歌似笑非笑。心更热,我煽情地说,能在异乡遇见识得的人,心里就更温暖了。楚歌一招把我打回原形,你就装吧,矫情吧!我哈哈笑,热,和贵州比起来,真是热死人了。
楚歌很认真地说,深圳气候就是这样的,但冬天好过,不冷,深圳人也热情。我感受到了,因为热情的楚歌,我感受到了热情的深圳。热气灼我身,热情暖我心,有后者,前者就什么也算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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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人多。这是我们小城市没法比的。而且姑娘们都穿得好看,毕竟是大城市,天气热,年轻女子们把最好看的一面都露了出来。我对小绿说,我喜欢这个鲜艳的城市。小绿切了一声,你他妈是喜欢看这些漂亮的姑娘吧。
在我看来,深圳这座城市是包容的。千千万万的外地人,涌到这里来,他们身份各异、口音各不相同,籍贯出自黑龙江河北四川贵州新疆等等省份,来到这里求学打工做生意旅游。是深圳张开怀抱,接纳了他们,也因着这种城市给予他们的包容,让他们也习得了和城市一脉相承的品格与质地。
当我行走大街上,当我坐在地铁中,我会观望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多么像我,也多么像多年前那些离家南下的人们。让我想起打工潮流,那是遥远的深圳热。我相信,不止于我的贵州老家,全国大部分省份的年轻女孩们,会选择到广东打工,而这个叫深圳的城市,接纳了其中的一大部分。
无数个叫打工妹的农村女孩,充实了城市的人口,也完美了城市的风景。我的姐姐,是其中最最不起眼的一个。
事实上,姐姐并不是我身边第一个来到深圳的人。第一个是大舅娘。大舅娘什么时候到广东打工的我们并不知道,因为年少,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在大舅猝然离世外出打工的。据说她在深圳一家皮鞋厂工作,流水线工人,每天重复着一样的工作,非常乏味。月工资似乎是600元,那大抵是上世纪末那几年,600元对当时年少的花28元钱即可报名入学的我犹如天文数字,那时候我用笨拙的算术能力计算,每个月600,一年就是7000多,天啊,好有钱。我全然没有想到大舅妈还要生活,还要承担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担。有时候,我会想,深圳一定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很有钱很有钱的地方。
只读过小学一年级,新婚没多久就和丈夫外出打工却在途中走散的姐姐与我们失联后,并没有人知道她到了深圳。那应该是接近千禧年的时候,姐姐消失了大半年有余,有一天,一个流言传到了爸爸的耳朵里——姐姐在深圳流离失所,已经疯了。爸爸一路追踪,找到这个流言的起点,是一个遥远村庄一名刚从深圳打工回来的女子说的。那女子说,她在深圳遇见过一个女子,非常落魄,该女子告诉她自己是何家寨XXX(爸爸名字)家姑娘。爸爸妈妈都慌乱,一夜夜难以入眠,到处托人打探,终于联系上大舅娘。大舅娘告诉爸爸,姐姐早就找到她了,根本就没疯,就是落魄了点,又安慰爸爸,姐姐已经跟着她在皮鞋厂做工了。大舅娘宽慰完爸爸,不忘对传流言者予以痛斥,这些人的破嘴啊!
时隔多年,在深圳这片土地上,想起此时远在贵州的姐姐,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我是代替姐姐,回到她曾度过漫长打工岁月的深圳,跟她一样,被这座城市接纳。如果我留下来,深圳会包容我的一切,如同包容姐姐的自卑、贫穷、悲伤、绝望、欣喜、快乐。但姐姐在深圳呆了不久,便回了老家,教导我们要好好学习。你们是不知道,她说,在大城市,没有文化是真的不行啊。我不曾问过他,在她莫名被抛在深圳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当她面对人来人往却举目无亲时是否有过恐惧和绝望……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一定和现在的我一样,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会慢慢习惯深圳,不止于它的热。
只是突然,我想把所有路过的陌生女子,都认成多年前我年轻的姐姐。想问她们一句:姐,你热不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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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热吗?朋友问我。还好吧,也不算太热,我回答他。
是在深圳待的第十一天。返程日期已经逼近,而我竟然有些习惯了它的热。至少,我没有那么恐惧出门了。
时间不多,我们白天外出溜达,晚上回到新晋安雅园三期。陆陆续续去了何香凝美术馆、深圳市图书馆、深圳大学、地王大厦、深圳博物馆、莲花山公园、华侨城、东门老街、大梅沙、中华民俗文化村、欢乐港湾,以到此一游看热闹的心态,流转在深圳的内部。也忘命地品尝过不同的美食,在味觉中分辨哪种食物属于深圳,哪种食物属于外来品。剩下的时间,我们流连在各大商场,购物或者瞎逛,无所事事。把洗澡作为一天中最幸福的事情之一,跟吃美食、买东西同等重要。
约过文友一二,先小聊,生涩尴尬,再喝上几杯酒,开启吹牛模式,感觉人生最美好的相遇也不过如是。如果每次都能在陌生地和有趣的人举杯痛饮,偶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偶尔扯谈鸡毛蒜皮,岂不快哉?
其余的印象,和在每一个城市的际遇,并无什么两样。临别前一天下午,带着儿子去了欢乐港湾,排两个小时的队去乘坐摩天轮,在128米高的湾区之光,细细打量这座叫深圳的年轻的城市,如若面对一位旧友,兀自无言时,一种莫名的离别情绪袭击了我——大抵就是如此,我不过是万千匆匆过客中的一员,我将悄然离去,留不下任何痕迹。那是一刻我知道,我是切慕这座城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