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致奋斗者的时代
一 、1993年
孟瑶1992年大学毕业,在等分配的那半年里,她的高中同学频频聚会,交流彼此工作的进展。大部分人还是留在了承德本地,少部分人去了北京,毕竟承德离北京只有四个小时火车的距离。四个小时就能离开四面环山的小城市、去大城市生活,大家觉得挺值。
班上有两个同学去过深圳,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女生大四上半学期实习找了个深圳的单位,去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带回一身湿疹,抱怨说那地方又湿又热,空气仿佛有毒,沾到皮肤就会起红疹子,吃的也不习惯,人与人关系冷漠、互相戒备,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以后再也不去了。女生回到承德后父母找关系安排了毛纺厂销售的工作,很快上班了。
男生的绰号叫“龚二”,是大专生,比上本科的同学早毕业一年,在市外贸公司当业务员,常年坐火车来往于河南河北之间采购农副土特产,只被邀请去深圳旅游了一次,回来的时候客户给花钱买机票飞到北京。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坐飞机,这次经历他反复说了多次,每次都重点讲述高空遇到气流颠簸时的心理感受:“我当时觉得肯定要死了!”他的小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老子刚上班一年,还没结婚没生孩子,就要把命交待在这飞机上了!手忙脚乱找纸笔写遗嘱!找到笔傻眼了,写啥啊?”孟瑶听他讲了四次,每次都笑。
后来,大家都坐了很多次飞机,飞机遇到气流颠簸的情况多得很,也都习以为常了,但不知为何坐飞机的时候都会想到龚二。
孟瑶1993年春节后决定去深圳时,所有同学几乎都上班了。
孟瑶不是因为工作不理想,恰恰相反,她的工作在那一届毕业生中几乎是最好的。市财政局科员,行政编。班上同学的去向基本都是企业,孟瑶不仅进了政府单位,且是财政局这种有实权的单位,免不得被众说纷纭,扯到孟瑶的家庭背景。
孟瑶的家庭不怎么样,她的寡妇妈妈宋慧英是个裁缝,虽然手艺不错,靠着给大姑娘小媳妇做时尚服装倒是赚了不少钱,但如果用来给孟瑶找工作走门路,那是根本不可能。
说到底还是因为孟瑶那已经去世五年的父亲孟廷秀。孟廷秀是市级先进教师,教龄20年,教出来的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就有十几个,其中一个就是市人事局副局长,管毕业生分配。那一年正好财政局有5个招人指标,看到孟瑶的名字,他就想起恩师当年高考前深夜挑灯为自己辅导的事。恩师英年早逝,遗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顿时令他心痛不已,于是毫不犹豫就把孟瑶的名字填进了财政局的派遣名单。
名单公布后,虽然有些议论,但人们最终还是表示理解。师生情非比寻常,学生尽自己能力提携老师遗孤,又没有违反任何规定,谁又能说什么呢?
可是孟瑶无法接受,她觉得这是施舍,接受就意味着自己无能。尽管她学习成绩无论在中学还是大学都是中等,但她一直认为成绩中等并不等于人也中等、这一时段的中等并不等于一辈子都中等。她的内心有一团火,烧得她不安分。她想拼一把,如果拼尽全力还是证明自己这辈子就是中等的命,那时再认命也行。
人事局的派遣通知发到手上的第三天,孟瑶告诉妈妈,她不去财政局上班,要去深圳找工作。正在踩缝纫机的妈妈抬头看着她,一脸惊愕。
孟瑶告诉妈妈:她不想过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想走得远一点、见识不一样的世界。北京对她来说太近了,上海虽然不近但还不够远。深圳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完全未知,陌生的亚热带气候、陌生的生活方式、被去过的人近乎妖魔化化的叙述,对她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迫切想看看,它跟她见识过的其他大城市有何不同。无论这种生活有多未知,她都想去试试。
宋慧英痛心疾首地强调现在这份工作多么好、多么万人羡慕、多么难得,听说副市长的儿子都没去成。要不是专业恰好对口,你早让无数人咬下去了,比你背景深厚门路广大的人多得是,你要珍惜这个机会,这是你一辈子的福缘。
而孟瑶根本听不进去,她只重复着那句:我想去深圳。
经过几天的吵、闹、哭、冷战之后,宋慧英只能接受孟瑶的决定。守寡这几年并没有改变她软弱的性格,孟瑶遗传了老孟家的倔,决定的事情基本掰不过来了。而且在那个年代,机关干部下海经商、辞掉有编制的工作去闯深圳已经形成一股潮流,只关乎敢不敢,不会有人觉得大逆不道、不可思议了。
走之前,宋慧英还是跑了趟邻居梁老师家,要到了梁老师女儿梁芝华在深圳的联系方式。梁芝华三年前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去了深圳,现在在一家外资公司做文员,租了一套房子住,过得还不错。梁老师痛快答应跟梁芝华打好招呼,接应孟瑶一下,让孟瑶下了火车有个地方投奔。
孟瑶在四月的一个寒风嗖嗖的早晨上了火车。这座以清朝皇家避暑胜地闻名的山城,一年四季气温都比山外面低几度。
孟瑶望着窗外北方初春湛蓝色的清晨,裹紧了薄羽绒服。她在心里念叨:向着温暖的南方,出发吧!
北京到深圳36小时已经是当时火车最快运行速度了。孟瑶走出车厢,立刻被热流击得头晕眼花。太温暖了,温度27、湿度90%的空气迫使孟瑶迅速剥下穿了一路的薄羽绒服,天上飘下来的细雨又让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旅行包拿伞、放衣服。忙乱的间歇她扫了一眼周围,刚从车上下来的旅客几乎都在做跟她同样的事,毕竟车到站的时候天色已黄昏,没办法看清外面在下雨。
多年以后,当陈楚生唱起《有没有人告诉你》的第一句:
“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
那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
她便瞬间泪下。从北方开往深圳的火车几乎都是在黄昏时到站,那个时间城市刚刚点亮万家灯火,列车夹带着细雨扑进一片绚烂无比的霓虹里,那就是她23岁时看到的深圳。
梁芝华挂了爸爸打过来的电话,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同层住对面的孟老师家独生女儿孟瑶的样子。去年春节回家她还见过,是个瘦高白净、眉清目秀的女大学生,比自己小三四岁。虽然梁家跟孟家对面邻居住了快十年,但相差三四岁的女孩不会有交叠的生活圈,梁芝华跟孟瑶并没有很多交往,只在楼道里碰到的时候互相微笑点头,以及春节去对方家拜个年。
今年春节的时候,孟瑶和妈妈一起去梁家,确实跟梁芝华聊的比以前多很多,她问了梁芝华很多关于深圳如何找工作、工作环境怎样的问题。梁芝华还曾笑问是不是想去闯深圳了?孟瑶未置可否。
梁芝华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跳起来去茶几上翻看台历,翻了半天又掐算了半天,终于舒了一口气,这周阿财都是往广州跑,不会过深圳来住。
梁芝华都是叫阿财“老公”的,虽然他俩之间没有任何法律契约,阿财也比梁芝华大了足有10岁,今年36岁了。
阿财是香港货柜车司机,一个矮胖粗壮初中文化的香港男人,家有老婆和三个子女,梁芝华是他在深圳包的二奶。梁芝华跟父母说的“在深圳一家外资公司做文员,每月工资加补贴3千多块,宿舍住不惯,自己在外面花1千块租了一套房住。”其实都是谎言。她三年前刚来深圳时确实找了一份外资公司文员的工作,但干了半年就在夜总会认识了阿财。阿财对梁芝华玲珑有致的身材十分动心,当即要了梁芝华的BB机号码,梁芝华从阿财的眼神里也立刻明白了一切。这半年她在深圳听过很多二奶的传说,二奶不用辛苦工作每个月就能有不菲的收入,很多女人靠这短期内赚到一大笔钱,回老家去建楼买房、嫁人生孩子,过上体面的生活。只要把这段经历隐瞒好,后半辈子还能堂堂正正做人。
她们毕竟想得太乐观了,没过几年,这些真相就从深圳传回了家乡,几乎所有家乡的人都晓得了这第一桶金的来历。但指点唾骂之后,家乡人竟然也动了去深圳的心思,或驱赶女儿或自己出发,奔赴深圳去赚这笔钱,以至于这个行业被抬高了门槛,竞争激烈起来,想包二奶的香港男人不用自己去夜总会搭讪,会有专门做中介的人给他们送来几大本照片资料,男人选中几个再进入层层面试,相貌身材籍贯文化背景等等都是摆在台面上的比较条件。
谁也没想到,那个年代人们的道德防线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被击溃。在那之前,我们以为几千年的文明积淀,会让社会的道德底线最固若金汤,后来发现,在“钱”面前,最先垮塌的恰恰是道德。
当包二奶的机会落到自己头上时,梁芝华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
工作太难了,每天挤在弥漫着汗臭味的公交车上给客户送资料,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做错一点小事就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被炒掉的恐惧始终在头顶笼罩,微薄的工资不够花销,每个月吃住扣去一半,剩下的一半买瓶洗发水都要掂量好久,商场柜台里那些兰蔻、倩碧、雅诗兰黛只有看看的份,大街上衣着华丽的靓女们闪得她的眼好酸好痛,她太需要钱了。
当二奶每个月1万5。
当阿财亮出了这个数字、还有一套在蛇口翡翠花园长租一年的60多平家具电器齐备的房子时,梁芝华几乎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如果不是在深圳这样一座城市,梁芝华不可能变成这样的女人。
有人会说,这是梁芝华的错,更是深圳的错。
但也可能梁芝华和深圳,都没有错。
梁芝华手脚利索地收拾着房间,她把有明显阿财标志的东西都收了起来,甚至把衣柜里挂了一架的各种性感内衣都装在一个黑胶袋藏在角落。她不想让刚来深圳的孟瑶了解到真相,她的计划跟二奶中的大部分人一样,准备赚够钱后做回体面人,在老乡和父母、亲人那里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梁芝华刚收拾好,孟瑶便敲响了门。
孟瑶在火车站前的公交站牌下看了好久,那上面有十几路车的信息,看得她眼花
缭乱,好久才找到311路中巴停蛇口翡翠花园。上车时她又特意问了一句黑瘦
的男售票员停不停翡翠花园,男售票员回了一句:“梗系有啦!”,她没听懂,再追问,男售票员不耐烦地回蹩脚的普通话:“有!到了我会叫你!”。
孟瑶在烟臭味的车厢里坐到一个靠窗的座位,车上的乘客多数是火车上刚下来的、随身带着大小行李的人们。车开了,大家都好奇地张望着车窗外的街景。一栋一栋距离很近的高楼大厦,大厦一楼都是灯火通明的商场。孟瑶趴在车窗上努力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们,看他们的着装和神情,还没来得及看清几个,车子就开得快了起来。
又穿过一段高楼大厦密集的繁华路段,路两边便没什么建筑了,除了路灯一片昏黑,像是一片荒野。荒野走了一段后,路边又逐渐出现了密集的高楼和灯火通明的街市。没过多久路边又是一片村庄,农民自建两三层小楼挤得密密麻麻,灯光虽然没有城区那么明亮,但也人群熙攘、十分热闹。孟瑶的脑袋里不停跳出疑问,但她知道,所有谜团都将在未来被她一个个解开,一想到这个,心里便生出许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