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内容梗概:新冠肺炎来临前夕的社区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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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2019年最后那一天,也是久雨初晴。太阳从云层里探出来,将好汉坡照得满地生辉,也将刘富平的旧书摊照得亮堂堂。刘富平捏着把鹅毛扇慢慢摇。扇子上印着四个大字:诗意人生。
这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让坐在邻摊上吃米粉的老伙计吴奎看不得,说大冬天摇鹅毛扇,想扮诸葛亮啊?你***以前跟我一起当保安,现在也只是摆个地摊,生意还这么差,哪来的诗意人生?
倒也是哦。将近春节了,生意着实冷清。偶有各色男女匆匆而过,都把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刘富平的书摊更是爱搭不理。
无所谓,书嘛是给有文化有闲情的人看的。生意差点又怎样?反正,他还在书摊边上竖了个招牌:兼职打零工收废品旧家具旧电器。反正,被大家戏称为好汉坡坡长的他可雅可俗,绝不至于喝西北风。
这么想着,刘富平就不由得笑眯眯,还摸出一个口罩戴上。眼睛下面立即蒙上一片怪异的浅蓝,他也由此跟这凡尘俗世隔离开来。
俗人吴奎见了不觉发懵,说又闹么事鬼名堂。
刘富平把鹅毛扇一收,说这境界你哪里能懂。话音未落,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吆喝:哦哟哟哟,周女士。
一个面如满月的中年女人听到喊声赶紧止步,狐疑地看着这个戴口罩的男人,只见他整个身体左右晃荡,活像一只胖猴子。
见她认不出自己,刘富平只好将口罩扯到下巴处,说周女士这就回雅致园吗?
雅致园是附近唯一的高档小区。自从好汉坡成了个地摊夜市,雅致园的男女老少便一窝蜂出来逛马路,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又走到这头。最近人少了许多,身为雅致园的业委会主任却还来此闲逛,着实有点稀奇。她不是一向事务繁忙吗,忙得饭不做,衣不洗,没有保姆没法过日子。
刘富平的老婆回老家前就在她家当保姆,夫妻俩都受过她不少关照。老婆叫她周姐,但刘富平坚持称她周女士。周女士的公婆都是退休**,老公陈博士在福田区某医院当领导,儿子在美国留学,而她自己不但在业委会当头儿,还是一家培训机构的老板。这样的门第,又跟国母似的雍容华贵,和蔼可亲。她不是女士谁是女士。
只是平时很富态的周女士,此时显得有些憔悴,冲刘富平笑笑,说你怎么戴个口罩。刘富平也笑了,将口罩重新戴好,说武汉那边闹非典,你家陈博士有没有跟你谈起?你可是地地道道的武汉人哪。
这语气太熟络,就跟大家平时同吃一锅饭似的。
周女士牵牵嘴角,微笑道:他好像正在武汉开会呢,从北京飞过去的。武汉离那么远,深圳这边着么事急?你看你又换了个行当,竟卖起书来了。
刘富平说,只要有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在雅致园,我这书摊就不是瞎摆。
周女士不觉又笑,提着香云纱裙摆徐徐蹲下,说看看有没有我需要的吧。她的领口有点过低,胸前白花花一片。这还了得。刘富平赶忙也蹲下,仰视着她的大盘子脸:“周女士你要挑么事书呢。”
周女士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菜谱。
刘富平就呵呵笑起来。周女士问,你笑么事?刘富平说,周女士也需要自己动手做饭吗?没想周女士叹口气,说新来的保姆又被我家老爷子骂跑了。临近过年,也找不到人接替。我现在焦头烂额啊。说罢,她挑了两本菜谱。八块钱一本的旧书,她拿在手上却显得十二分纠结。
不就是亲手煮个饭吗?有钱有事业,豪宅住着,宝马开着,能有么事心焦的?刘富平将扇子摇了摇,心想,文化人别的都好,就是有点儿矫情。
周女士起身要离开时,刘富平突然发问:你家陈博士么时候回来呢?周女士愣了一下,摇头:不清楚。说罢转身就走。刘富平在身后大声提醒:武汉闹非典,千万要当心哦。
周女士似乎没听见,加快脚步离开了。吴奎朝她的背影直撇嘴:富婆装不认识我呢。我都跟着物管去过她家好几回,为她跑前跑后可是够够的了。
刘富平表示困惑。
吴奎只好进一步解释:业委会马上要换届选举,周主任却一再被她公公打电话投诉,连福田区委都惊动了。
刘富平说,不至于吧,我早就听说那老爷子脑壳有点不清楚的。
吴奎不置可否,嘎嘎笑:反正这个周女士也不懂你的境界,你还是好好哄老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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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当然是要哄的,何况距离产生美。当天晚上便是跨年夜,夫妻俩发微信闲聊,话题嘛,无非是从好汉坡开始,一路扯到雅致园。
好汉坡乃三教九流集散之地,每天故事一箩筐。雅致园社区就在好汉坡的尽头,约有居民3万多人,小道消息也是多如牛毛。得知业委会要换届,老婆就担心万一周姐连任失败,培训公司的生意到时可能会一落千丈。甚至都不晓得周姐还会不会请帮手做家务。唉,其实当保姆有么意思呢,她家老爷子那么难伺候。刘富平说,大不了到时跟我一起去摆摊呗。老婆立即喊救命似的囔起来:去好汉坡摆摊?我宁愿在雅致园当保姆……。
好了,好了。老扯这些俗芝麻有么意思。值此新年来临之际,刘富平觉得应该谈谈国家大事。他问,武汉那边是不是闹大了?老婆说,以前你在北京打工时不是经历过非典吗?闹得那么厉害,不也很快控制住了?刘富平说,可不能掉以轻心。连陈博士都去了武汉呢,听周女士说是在北京出差时直飞过去的,可见这事不一般。
老婆沉默了一会,嗤笑,说你何必一口一个周女士。刘富平说,尊重人家是应该的,她毕竟帮过我的嘛。老婆顿时提高了声音:“她不帮才好呢!”接着便开始数落起来:“你还整天美国地球中南海国务院的,却没有挣钱的板眼(本事)。没板眼也就算了,你还没志气!”说罢,就提醒刘富平别忘了贴膏药。
刘富平腰背受过伤,至今干不了重活,连床上那点活都不怎么行。
这个苕婆娘,在深圳时总是对他不耐烦,这会儿怎就心疼男人了?刘富平咧嘴笑笑,随即严肃起来,周女士对你其实也不薄,当时还竭力挽留你来着。常言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老婆又凶起来:你真是骨头贱!你巴结周姐不就因为她是雅致园的业委会主任吗?你跟那个吴奎一样,都是碎嘴婆娘投胎,明明属于好汉坡,成天念叨雅致园。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没有共同语言就是这么痛苦。刘富平叹气,摇头:心态,注意心态。然后又说起武汉闹非典的传闻。老婆说,哪有那么严重呀,黄冈离武汉这么近,还不是牌照打,舞照跳。你姆妈还想带小楷去武汉过小年,跟那边的亲戚一起参加什么万家宴。但她说了也是白说,小楷不肯,硬要去深圳过大年呢。
刘富平更是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笑着说,小楷跟着他奶奶住惯了别墅,到深圳能过得惯吗?
是哦,夫妻俩每次回老家都是油头粉面一身崭新,就为了让儿子觉得自家条件不会比别人家差。儿子跟阔少爷似的长到十三岁,正值叛逆期,能让他知道娘当保姆爹摆地摊?
他的故作幽默让老婆嗤之以鼻,说混这么多年才在农村建个房子,你还硬要说成别墅。你***不吹牛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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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吹牛当然不会死。刘富平睡醒来又是一条好汉。2020年元旦到了,得有个良好开端。天一亮他就抵达好汉坡,把书摊铺开,口罩戴着,鹅毛扇摇着,专等顾客光临。没顾客时,他就跟相邻的摊主们聊天。
虽然认识没多久,他们却俨然成了朋友。在好汉坡,朋友之间免不了要互相挖苦,再谈谈人生,谈谈国家大事,然后再互相挖苦。
刘富平谈得最多的是,武汉那边闹瘟疫了,比当年北京闹非典更吓人啊。
那些人说,刘坡长,你可别造谣传谣哦,小心被公安叫去喝茶。刘富平发急了,说这是我一个医生朋友告诉我的。
那些人嘎嘎笑,像一群找不到窝的公鸭子。
刘富平正色说,北京闹非典那年,我在首都医科大学当保安时认识了他,他现在武汉当医生,专门研究传染病的,有问题吗?
那几个人都说没问题啊,只是你咋没考上大学呢。这话题扯歪了。刘富平愣了愣,捏紧了拳头,手心里沁出汗来。去他娘的腿,还不是那年高考前父亲去世对他打击很大,家里又没钱送去搞复读。以自己的智商和情怀,应该坐在图书馆里查资料才对,或者也去大医院穿白大褂坐门诊,拿手术刀啥的。而不是在这里摆地摊,受一群俗人的奚落。
几个俗人倒不追究这个,又问:就算真有这回事,你在深圳戴啥口罩?莫非你想学你那个医生朋友的派头?
刘富平就将口罩取下,露出一张黧黑粗糙的脸,眼角皱纹激荡。他试图转移话题:这好汉坡吧,早就说要拓宽成六车道的,却比愚公移山还难。愚公移山不需要涉及拆迁问题吧,没有钉子户吧?如果把左下坡那几栋民房拆了,我们雅致园出行可就方便多了。
那几个人却毫不留情地揭发他:你在雅致园当过几年保安而已,山不青水不绿的,还想冒充雅致园的业主?雅致园业委会马上要换届选举,有没有邀请你刘坡长去参加投票呢?
刘富平顿时涨红了脸,声音不觉变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子在好汉坡这么多年,一直靠雅致园生活,这里就是老子的家,有错吗?
大伙这才端正了态度,都说没错,没错,来了就是深圳人嘛。挨着好汉坡这么多年,还成不了好汉?
气氛正有些不黄不绿时,一声女人的咳嗽传来。竟然又是周女士。刘富平惊问:“您怎么又来啦?”
周女士前后左右看看,小声说:“请你给我帮个忙可好?”
瞧着吧,好汉坡上摆摊的人这么多,兼职做短工的也多,她偏偏只瞄中自己,这份信任多难得。于是刘富平又问:“不知周女士有么事要我效劳呢?”他问得文绉绉的。周女士却答得很野蛮,甚至有点气冲冲:“还不是家里那个老顽固太麻烦,请你帮我对付一下他唦。”
刘富平顿时有点发懵。周女士所说的老顽固就是她公公了。那老爷子名声不小,大家都叫他陈伯。陈伯退休多年了架子仍在,仗着有个么事军功章,看不惯社会风气,还为身边人的道德水平操碎了心,训斥保安,投诉业委会,还赶走过好几任保姆。刘富平的老婆也曾被他气哭过好几回。但陈伯对刘富平另眼相看,虽然才打过三次照面,却硬要认他做干儿子。刘富平吓一跳,心想这干儿子可不好当,还是算了吧。
这会儿听周女士这么一说,刘富平连连摇头,说你家里的事,我一个外人没法帮啊。周女士苦笑,声音更是细得像蚊子哼: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嘛,小刘。
她叫他小刘。现年42岁,早已自动归属于中年油腻男的刘富平顿时精神一振。可是,这突然拉近的距离,真让他有些不自在,摇扇子的速度不觉加快了很多。
周女士显然察觉到了,冲他一笑,说整个好汉坡就你戴口罩,算个讲究人。
嘿嘿,不愧是周女士,有眼光。等她一离开,刘富平立马开始收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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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坡是一条缓坡型的沥青路,官名湖西路,遮荫蔽日,漂亮幽静,本适合情侣牵手谈心的,却不知何时起有了这么个雄赳赳的名号。因为路太窄,经常堵车,雅致园的业主们开车出行时宁愿绕远道。据说它已被纳入福田区市政道路整改计划,有关部门的人来勘测好几回了,却迟迟不见动工。一来二去的,这里成了一条废路。也不知何时起,它还被城管遗忘了。于是就有许多路边摊顺势冒出来,五花八门摆了这一长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