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我在母系氏族散布的泸沽湖畔,旺增拉姆的家里,位于神堂的右侧,看见一扇高不足一百厘米、宽不过五十厘米的“生死轮回门”。那门矮小、粗陋,内里狭小、逼仄,却是接纳和承转两万余摩梭人生命和灵魂的地方。经它,孕妇独自生产,带出鲜活的生命;谢世者枯树般仰躺,在神佛的超度中去往轮回。就是在那儿,导游的神秘讲述,老祖母褐红色庄重的脸庞,以及门上那位吴带当风的使者,让众人对生命起着敬畏、诧异和慨叹,恍惚间了悟着什么,我亦听见心脏加速的跳动,嘣咚嘣咚,紧迫,频繁,山重水复的倾轧,周围的一切湮没其中。混乱的心律一直持续到深夜——趴在里格客栈的窗口仰望星空,也不能平息内心的激动,反而涌出更多无常的感受来。我于是摸着夜黑,寻到湖边,见一字排开的猪槽船躺在寂静的风里,便上去,坐到几近天明。在那儿干什么呢?我在那儿和自己对话,思考、审视过往,清扫内心,扣问生命的出入。我在那儿和自己打斗,解除自我捆绑的束缚,释放压抑,我挣扎、探索未知,牙咬着逼自己往下活......然而,它决定了今天的生活,我要用文字记下这一切。
多年以来,我从未想过会诞下自己的孩子。更多的传言与辨认将我阻隔在千里之外。幼时给牛割草,跌跤,趴在镰刀口上,右手攥起拳头的尾纹剜出一块圆形肉盖儿,幸运的是,肉盖儿没掉(还粘连着一丝皮肉),被我轻轻一压,复位原处,只是,日积月累,结出的疤痂却破坏了尾纹,致使人们在我大龄单身的年纪,拿它说事——破了哪里不好,偏偏破在子嗣纹上;入海或浸泡温泉时,也有人问“那么干净,脱了吗”,问者指指腋下,得到否定,唏嘘一声,撇嘴道“难怪呢?”我立即从鄙夷的眼神意会:拥有干净的腋下多半不能有婚姻、子女;后来,还有人端详我的额头,疑惑着“这么饱满的......真是......这天庭惟男人才配有......你就是太硬气......”那唉唉声里透着的感慨,腾地一下将人心吊在半空,置它于灼热的空气里烘烤,像烟一样虚渺地飘。
凡是说过我的,我不再和他们来往。
看着母亲在生活的泥水里挣扎,父亲越来越偏执,用他狭隘的思想和我吵,她哭,我问“为啥要跟着他?当初就不能把我丢掉么?”母亲说那时你才一岁......为母不忍,我为包袱,是我的存在,彻底毁灭了她重新选择的希望。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啊,她逃跑、流亡,带着我,隔三岔五地搬着过日子,跟中年流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人世里漂。直到弟弟降临,她被迫带着“软”,拖着家口回到亲人中,受着奚落和牵制,在亲情的夹缝中维持生存。她辱骂、暴打自己的孩子平息乡邻的戾气,低头、忍气、认怂,维护外乡的父亲......一个没有能力操控自己生活的人,是没有资格成为母亲的。她是我可以照见的人生,我必须不过这样的人生。
很多年,我不敢直视孩子,尤其不能看那清明、无知、洁净得邪恶的眼睛——他是带着怨恨来的,他一定是带着会毁了谁的人生而来的。母亲的人生就因我而变得黯淡无光了。婚姻捆绑自由,孩子捆绑人生。我不跟已婚、已育的人深交,我所交往的都是单身自由的男女。他们告别单身,我黯然退出谊巢,像蜗牛,把触角都收起来,躲在壳里面。
很多年,我逃避、敌视母系的族人和近邻。啊,他们怂恿孩子捣毁我们最为茁壮的谷苗,又伺机潜入稻棚,烧掉全家一年的希望;他们逼借我们的镰刀、耙子、簸箕,在收获的雨季抢收谷物,任我们的在雨里涨大,霉烂;他们威逼母亲毒打孩子到不醒人世,还威胁着:不想住了,明天就滚......那些片断,流淌在血液里,抓都抓不不掉。多少年过去,一觉醒来,枕上还是求救的泪。我多么渴望拥有祖父、祖母、叔父、姑母等像样的亲人!哗,父亲带我回乡的遭遇又潮水般袭来——六十四岁,他拖着一把老骨,深咳,弓腰站在伏牛山麓的高地,手指窝底的孤村告诫我:“看见吗?那就是我的故乡,我从小在那儿出生,成长,那儿埋着我们世世代代的祖先,现在还住着你叔父,他早年回来了。要记住呀,我们同姓氏,那儿是根。不像你母亲,她是外姓人......”它使我的内心和眼眶一样起着暴痛。然而,临近村口,我们却弄丢了所有的盘缠。当我们两手空空出现在叔父面前,他质疑、阻拦,甚至禁止父亲出门,就是兄弟同道撞见熟人,父亲激动得上前打声招呼,他都要辱骂半天,像辱骂一个三岁的孩子......
很多年,我像浮萍一样飘游,流荡。我忌讳别人打探我的出处和归宿。漂着,也有曾经妄想不到的自由。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归宿?曾经,要好的朋友谈起故乡,他笑靥如花,描述他房前屋后的大山怎样在春天披上色彩,他木板、昆竹建造的小屋常年充斥欢笑,他邻里之间相互帮衬、和睦相处,他在童年的光阴里和伙伴们一起到奇诡的山洞里收集石子,在溪涧里用小网兜子捉鱼虾......啊,每一个景致都闪光!可他话锋一转,就问起我的故乡。我摇头说不爱时,他眼睛里灌满失望说,一个连故乡都不爱的人,怎么会爱别人呢?接着是一片哑然,他愤而离去,死一般的寂静围困了我......
父亲说,你要争气,要让早逝的祖辈含笑九泉。他沟沟壑壑的面上写满期盼,像大山一样压在我背上。我背着,从中原出发,奔向岭南。我在岭南陌生的都市里日夜奔波,在工业密集的小镇之间鱼虾一样来回穿梭,过上了和父亲一样的生活,颠沛流离,无处安身。在我谋得一份文职后,父亲开始四处张罗乡邻的孩子找我,应承给他们工作,即便是曾经欺辱我们的近邻。这是无法拒绝的。在我经营的副业有了起色以后,父亲的话里开始夹杂着私欲,重男轻女、为儿子谋就的私欲。他自顾索取、连本带利、像我的外公曾经对待他和母亲一样,甚至加倍用在我身上。他越来越频繁地唠叨“女大不中留......嫁出去就是别家人了......”我越来越坚定独身主义,决计要为家族撑起一片天空。
父亲说,你到底是女娃儿,要是能和你弟换换多好!他讲解放初期,他远房族亲被灭门之际,妹妹背着自己的满月之女充当哥哥的满月之子奔赴刑场,姑姑救侄子顾全大局的故事;他讲邻居小悯把嫁妆钱给弟弟充当学费,自己却过着卑微生活的故事......他旁敲侧击攻陷我内心的城池,我开始和他针锋相对。他恼怒,谩骂,拖着病体卧倒在床,绝食。一周、十天、半月,数次,救护车,来来回回。我奔波在工作、生意和医院之间,身心俱惫,但是,我不作妥协。父亲敌我不过,开始谩骂他儿子,骂他撑不起光宗耀祖的门楣,不配生而为人,直到动起手来。我看见他把已入而立之年的儿子打翻在雨地里,他不还手,他爬起来,他接着打,用脚踢。父亲频繁地发泄,弟弟总是受气包,有气受着,打了挨着。他越来越沉默,开始闭门不出,茶饭不思,昏睡不醒,四肢瘫软如泥,一次又一次,生命现出垂危的迹象。我蝼蚁般穿行在他们之间,心里压着山火,却找不到突破的出口,只能任由一股无形的力量愈演愈烈。
二
我怕父亲倒下的呻吟,也怕弟弟断线的风筝一样睡在无人处。我想象过天下最不睦的父子,有多种尴尬无言的局面,却没有一对像他们,冤家路窄,生死相伤。父亲刚出院,就冲他的儿子吼,语言粗砺而残暴,如刀子剜心,句句戳中要害。弟弟又倒下了,脉博微弱,像一只沉默的惯于受辱的羔羊,摊卧在命运的囚笼里。父亲常因儿子的沉默气急败坏,大声质问为什么有手有脚的人总是死睡。他永远不清楚,他怒气越大,儿子越消沉,发病的次数越频繁。常常是他质问着质问着就捂住胸口倒下来。这是不能忍受的。我夹在中间心力交瘁。我不能说话,无论我怎样说话都加重矛盾的冲突。即便我不说话,他也常常影射我。母亲只知道哭。父亲总是任何时候都记得拉她垫背。他用安慰的口吻恐吓她:看吧,看你生的好孩子,我还活着就这样不听话,等我死了,你指不定要受怎样的折磨。于是母亲哭得更惨了。他又道:别哭,儿大不由娘,我们走,只要我活着,就不会饿着你,龙头村回不去,我们去找孩子叔,我帮他成了家,养过他们好些年,也会有口饭吃。母亲哭声渐微。这些年,父亲就是这样将她哄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过日子吧。
父亲用打小缠身的旧疾向我**。他整日发脾气,大吼心中的不快,高潮的时候,拍着要炸裂的胸腔,哼唉,深咳,大口吐痰,喘粗气;他不停地唠叨祖上的光景,旧时代难熬的岁月过去了,而今却要掐着秒针等死一般地煎熬。没有儿媳、孙子,没有家,抬不起头,为祖上蒙羞啊;他彻夜不眠,和母亲聊心里永远说不完的操劳、累和苦楚,往往是母亲熬不住睡着了,他就用脚踢,重复问话,等回应。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唠,从天黑到天亮,又从拂晓的晨光到整座城市都睡了。他眼睛泛红,头发苍白,脸庞脬肿,咳出的痰里混着血块,最后倒下。我只能往医院跑,往诊所跑,直到他身体输了能量,又站立起来。可是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进入下一轮循环。
弟弟的倒下却查不出病因,所有的医院都是打针、观察、输葡萄糖。出了院,依旧是怪疾寒霜的入侵和腐蚀,荒凉而绝望。母亲天天抱圣经祷告,求基督,也是无用。我只好带他去了康宁,在精神障碍科门外,我看着他走进试题房,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做红黑圆点的测试,听嘀、嘀嘀、嘀嘀嘀的电波频率打勾叉,然后跟医生脚踩棉花似的进了心理诊询室。我听见医生的问话——很多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立时被崩到两米开外,这是因为医生朝门外瞟了一眼的缘故。不知他有无发现我存在,距离使我不能听见回音了。同样,走完流程,拿了药吃,也没有定论。后来我结识一位出色的阴阳先生,并请他代为查看。当他用犀利的眼神紧盯弟弟的眉心一瞅,弟弟方缓缓抬头,那是他倒下七天里的第一次抬头,有了丁点儿精神的气韵。阴阳先生正交待着接下来要喝碗底放有朱砂的水,夜定之后家人要备祭品送他身上不洁的东西到三叉路口,他还要来做法两次,之后,患者本人要请一张符来等等,父亲就气势汹汹地来了。他指着他,跺脚骂,什么鬼鬼神神的,一天到晚死睡,赶紧死了干净!弟弟没有回应。父亲立在客厅拍打桌面,四肢颤抖着倒下去......法事就此终结,我孤独地收拾残局,叫救护车,把他们一个一个拉走。
然而,送进医院就完结了吗?挂号、缴费、排队、守护,哪一样不需要人工呢。工作、生意、昂贵的租金、异地住院报销不了的医疗费,这一切该如何应对?它们齐在眼前翻飞。这么多年,我像一根拧紧的发条旋转着,从不敢想象停下来会怎样。尤其在深圳这样的移民城市里,作为外来者,谁不是快马加鞭往前赶?我能撒手不管吗?不能。像往常一样,每一次,我都怀抱幻想,希望是最后一次,可是,可恶的,不可预知的下一次,总是不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