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马石村里都是烟雾。寒天里河面漫上来的水雾,院坝里蒸煮食物的烟火,还有人制造的烟——说话时嘴里呵出的、抽一口香烟吐出的,走路腿脚腾起的。烟雾笼罩着村庄,使它混沌暖昧。
一条龙的灶头师傅昨天下午就来村了,老文文永海带着几个男人去河边帮手挑碗筷桌椅、蔬果肉菜,满口黄牙的胖工头对老文笑笑:“老师,按二十桌备的料,吃不完亲戚们可以打包带走,你们一家从深圳回来办寿,放心,我们都是给备的好料。”老文一双大手将一筐碗筷压上儿子文质彬的肩,文质彬略显单薄的肩膀突地下沉,老文赶紧将筐往上提,嘿道:“你们尽管办,办好是大事。”
亲戚们陆续进村,白的黑的红的小轿车泊满了村口晒谷子的水泥坪,村脚的坡道上也歪歪斜斜地停满了车,老文派大弟文永河站在村口接客,亲戚们边下车边跟文永河说话:“嘿,这鬼天气,不是落雨就是雾得看不见人,仙人板板的,差点把车开到河里去。”说完他们就嘻嘻笑,踢踏着脚板,远远地跟院坝内忙碌的老文挥手打招呼:“舅舅,还缺啥子?要不要帮你再去街上买点酒。”
文质彬认不全这些人,老文和何冬雪见到人就跟他介绍,这是大舅,那是幺婶,还有叔公……,几十年内,几次回老家,他俩都不厌其烦地介绍这些近亲远戚,从文质彬六七岁到现在四十二岁,那些旧面孔越来越老,甚至老得消失于岁月中,新面孔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年轻,文质彬能记住的,惟有爸爸老文妈妈何冬雪两家兄弟姐妹及他们中少量的孩子。
女人们帮忙煮肉洗碗筷,手臂飞舞嘻嘻哈哈溅起团团水花,碗筷叮叮当当响;男人们抽完了烟打过招呼,挽起袖子吆喝着搬桌椅,挂鞭炮。老文只穿了件秋裳和毛衣,仍热得额头冒汗,他冲儿子文质彬使个眼神,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了侧边小厢房。
“你开车去接下张叔叔,他腿脚不好,乡下地方打不到车,我怕他不方便。”
“好。”
“找得到路吧。”
“有导航呢。”
车是昨天下高铁租的,香槟色别克,老文说,要租辆车,租个像样的,接送亲戚走人户都要。妻子晓喻不太愿意,租车一天要三百多,从深圳过来,路费已经花了几千块,文质彬安慰她:“多少年才一次,爸妈高兴就好。”
对面爷爷住的小屋内有人唤他:“质彬,质彬。”质彬步下石阶,躬进灰暗的小屋,是大孃唤,床上的爷爷看清是他,向大孃转过头,示意她说,大孃抿抿嘴开口道:“今天事多,莫忘了喊你二爸,给地里的菜苗搭个薄膜棚,别都冷死了,早上你爷爷就交代他了,怕他忘。”
文质彬去哥哥家院子里取车,怀二胎的兄嫂小芬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在煮猪饲料,哥哥文质洁提着热腾腾的食桶往猪圈扭去,文质彬说去接人,哥哥没抬头将猪潲倾入食糟,“喂完猪我也去街上买点东西。”他说。
河面的烟雾稍稍散了点,能看全河面了,老家就是这样,一进深秋,雾一天天往稠里长,文质彬沿着河岸,破雾驱车前行,车子拐上拐下,河水逶迤追随着他。没有渡船,也没有等渡的人,生出青苔的码头被雾锁住,闭着嘴瞪着眼凝在河边,那艘惟一的船,怕冷似地紧挨着码头,斑驳的铁身子缩成一坨硬疙瘩,船腰的红色广告牌被风吹得变了形:河鲜、啤酒、烧烤。导航显示距离三十公里,需要一小时。文质彬盯着窗前细飘带似的水泥路。小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象,一直沿着河边走,会去到哪儿,他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沿着河边走到幺孃家。幺孃是爷爷最喜欢的女儿,爷爷有时会在那儿宿两天,他记得那一回夏天,爷爷带上他,他们吃了丝瓜和稀饭,稀饭是红豆的吧,文质彬最讨厌吃丝瓜,爷爷训了他两句。下午回家,他们就沿着这河边的路走的,那个从幺孃家顺下来的路拐拐,当年就在那里的,一定在那里,泥巴路变成了现在的水泥路,文质彬觉得,他还是认出来了,他记得路拐拐边有座长满杂草的老墓。一团雾横过来扑向车窗,文质彬猛地睁大眼,那天还有妈妈何冬雪吧,何冬雪那时还年轻,总穿村里难得见到的花衣服。
2.
老文与何冬雪是两个月前回老家的,老汉病重,又接近生日。中秋过后老汉就病了,此前,他在外面跑了三个月,不漏下每家亲戚每个子女,几乎沿着脚印把他曾经去过的地方都走了个遍,回到家,他人就马上不对了,先是吐血胃痛,几十年的老毛病,并没当回事,连药片都没找邻村的赤脚医生开,仍天天下地做活,没多久就扛不起锄头了。老二文永河带他去河对岸的镇上医院检查,医生看看八十多的他,建议还是上县里医院,两天后,老二扶着他回到了马石村,老二在电话里哇哇哇地向老文和几个妹妹报告:“没什么事,片子都拍了,没查出大毛病,老汉坚持要回来,死都不住院,他怕医院那股味道和到处死人样的惨白。”
明显,老汉的时间不多了。八十五岁的老汉,在众人眼里从没生过病,更没倒过床,现在,他天天歪在床上,吃饭、拉撒、睡觉,说话有气无力,大儿子老文携儿媳何冬雪风尘仆仆从深圳回来,他一夜一天没睡,听到石板上传来的脚步声有些异样,连砍柴戳瞎的右眼也睁得滚圆:文永海,是不是文永海回来了?
三十年前,老汉就跟老二文永河分了家,他不愿意跟老二一家过,老二和儿媳跟他一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老汉又脾气爆,两句话不对就想动手,于是独自搬到斜对的猪圈屋,拆了食糟栏和隔板,调一桶泥灰随便抹了抹墙,重新铲平地板铺层黄泥,安了床置了小饭桌,就算有处小家了。老文这趟回来,在小屋外面用几块石板搭了灶台,去街上买了些盆啊桶啊毛巾肥皂啊些些生活用品,又从大弟文永河那儿讨来两把椅子。老汉嚼着新灶台烧出的热饭菜,左边那只没瞎的眼睛里都是水,勉强吃了两口,他推开老文喂过来的饭勺,喊他自己赶紧吃。
此刻,老文正在忙着当指挥官。他一手抹额头的汗,一手指点幺妹:“文永菊,你把这个鲊肉放到蒸笼,蒸好的烧白先拿出来。”幺孃赶紧揭开蒸笼拿肉。老文转转头,向院子里的两个后生挥挥手:“找个杆杆嘛,挂高点,挂高了火炮放起来才有气势咯。”大弟过来,他朝他抬抬下巴:“老二,你看看桌子上的酒摆够没得,花生瓜子桔子都要摆好咯,还有烟。”
退休前两年,老文就在计划回家办六十大寿的事,他都不跟何冬雪文质彬商量,直接打电话给老汉和大弟:“就在马石村办,镇上酒楼就不用订了,老二你帮我养头猪,再养点鸡,我明天上银行给你打钱。”老汉赶忙对着话筒:“我来养,我再给你种点小菜。”可因为要办退休手续,没赶上六十大寿,老文觉得,现在的六十五也是大寿,正好给老汉冲冲喜。
忙完一堆急事,老文钻进小屋,坐到老汉床前。大姐文永梅停下喂水的手,看了他一眼,两只眼里布满厚厚的忧愁。从昨天下午起,老汉连水也喝不进了,喂一勺流一勺,前天他还咽了几口稠米汤,甚至吵着要下床,高兴地说感觉好多了,老文过生给他冲喜了,不定还能吃块他想了好久的扣肉。
“老汉。”老文摸摸他的手,冰冷。
“开席了没得。”半天过后,老汉蔫耷耷地睁开眼睛,用气声问。
“扣肉好了,等你吃呢。”
“好。”老汉扯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丝笑。
3.
几年不见张叔叔,他已经老得让文质彬认不出。几年前张叔叔中风后,就再没见过他,老文何冬雪倒是见过两面,除了中风,张叔叔还有不少病,身体越来越差,这几年和林阿姨基本呆在老家休养。
张叔叔和老文是战友,最难得的,他们是老乡,虽然相隔好几个镇,在深圳,张家是文家最亲的人家,也几乎可以说是惟一走动的。同住一个单位小区时,他们俩家无论谁蒸了肉包子煮了饺子买有水果,总要走二三百米爬十几楼送一碗上门,张叔叔换了工作搬到十几里外,他们改成逢节假日吃饭逛公园。俩家人一起逛遍了深圳所有的公园,东湖公园荔枝公园人民公园银湖公园,文质彬印象中,还总是过年去的,吃过自家腌的腊肉香肠,打过牌,大人孩子们就呼啸着去公园,大人们每人一辆自行车,文质彬和张驰坐在各自爸爸车后,天气很冷,太阳冷得躲进云层后取暖,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每到过年,深圳就成了空城,平时抢着横冲直撞的车和人都赶回了老家,惟剩瘦细的绿化树,孤零零地在马路边站成两长排守城士卒,红绿灯也没人管地休假了。张家文家就像这个城市的守门人。他们几个人,几辆车,坦克般霸占了中间宽阔的主干道,张叔叔还要跟老文比车技,笑嘻嘻地说看谁能放双把,老文一不留神车子拐个弯猛地载下,儿子和他一道被自行车泼到地上,张叔叔张驰拍着手差点笑岔气,引得后边的林阿姨一通好骂。
“老林怎么没来?”老文皱了皱眉,双手扶着刚下车的张叔叔。
“今天亲戚也摆酒,质彬来接我,她就去吃酒了,也请了好几回,不好推辞的。”张叔叔哈哈道。他说话总是这样大声侉气,像嘴巴自带小喇叭。
老文不作声,扶着张叔叔坐到主席,他让张叔叔坐在自己和二弟文永河中间,对面是何冬雪。
客人们已经坐得差不多了,二十桌,有的面孔连老文也面生,每次回乡摆酒请客,总有几张陌生面孔,这些陌生面孔还都会来给老文敬酒。女人们大多穿着红衣服头梳得溜光,男人们套了干净的棉夹克,人们团团围坐嗑着瓜子花生,眼睛左瞟右瞄,聊着各自家里的事,偶尔有几句飘进老文和文质彬耳里,听得出,人们多数在聊他们,聊着上一次文家父子回来是哪一年,带了些什么东西回来,请家里人吃了什么,又去哪里逛耍,文家父子早已习惯了这些,尤其老文。老文依然是那副不惊不动的表情回应着他们的招呼,亲戚们都知道老汉的情况。老文和何冬雪上门去给他们送请贴,眉头皱得紧绑绑的:“提前一周摆酒,老汉极有可能挨不过这个冬天,要给他冲冲喜。”
晌午时分,烟雾突然隐身,像被菩萨蓦地收进了宝瓶,太阳露出浅黄的脸,院子里都是鹅黄的阳光。几个腰身粗壮的妇女穿花蝶般将手中一盘盘菜摆上饭桌,两个后生点燃鞭炮,噼噼啪啪,炸出一院子笑声吃喝声。
老文和何冬雪端着斟满的酒杯,一桌桌敬酒。
每到一桌,都能掀起一阵小高潮,男人们拼酒,女人们起哄,老文根本没什么酒量,何冬雪也不会喝,陪着老文挨桌敬酒的大弟文永河就替他喝,十几怀白酒下肚,文永河的脸渐渐也有些红了,于是文质彬接替了二爸。文质彬也没什么酒量,亲戚们一看文质彬来了,更是嚷着要拼酒,一次次地将他的酒杯倒满。
“有其父必有其子,喝,这点酒算啥子。”男人们端起酒杯,嚓嚓嚓碰他的杯。旁边年轻点的就哈哈大笑纠正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都是蓝都是蓝嘛,来,喝起,喝起。”文质彬端起酒,勉强抿一口,白酒又辣又呛,他忍不住吐吐舌头,男人不依:“不着数不着数,质彬你要干了,我们干两杯,你起码要干一杯。”说完就真的仰头往嘴里倒了两杯白酒,文质彬只得捏着酒杯苦笑,痛苦地又抿了一口,何冬雪赶忙替他解围:“他哪里会喝什么酒,书呆子一个,读了二十几年书,不像你们,哪条江哪条河水酿的酒没去喝过呀。”“孃孃,我们喝的算啥子,人家质彬喝的是墨水。”男人们羞得急忙摆手,女人们听了,又是一阵笑。腰身粗壮的妇女们两手不空,托着大盘大碗从屋里穿出来:“脑壳看到点,扣肉、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