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十几种新职业诞生，这种事我很早就知道，毕竟在互联网行业待了五年，在这个神奇的行业，什么事情没见过呢。

前年特别火的一个APP叫“小小甜”，这个软件带动了一种新职业的诞生——奶茶测糖师。简单地说，他们的工作是帮一些在减肥的人测量奶茶的甜度，计算出这杯奶茶的含糖量，从而帮助客户决定要不要喝，喝多少。最火的时候，“小小甜”一天有接近一百万营收，所以那两年从事奶茶测糖师的人相当多。

不过，奶茶测糖师是一个很辛苦的活儿，因为买奶茶的人分布在大城市的各个角落，随时一个订单派过来，一个小时内就要开车到客户那儿。车上一般配一台小推车和一台测糖仪，到了目的地，奶茶测糖师要徒手把三十公斤重的测糖仪搬下来，再用小推车拉到客户跟前，虽然市面上早就有手持测糖仪，但这种精度太低的设备，正规的奶茶测糖公司是不会用的。

有些人可能觉得很奇怪，既然要减肥，为什么还喝奶茶呢？问这个问题的人，可能年纪比较大，或者没在一线城市生活过，比如我爸妈就问过我不止一次。他们不明白，在大城市，奶茶对很多上班族来说，不仅是饮料，还是一种类似奥特曼之于小男孩的存在，没有奥特曼的世界难以想象，没有奶茶的世界也难以想象，怎么在午睡醒来的半小时保持清醒？怎么在下班后五个小时的项目总结会上不发疯？怎么面对第二天还是星期三的生活？

没有奶茶的生活不能称之为生活。

所以，减肥的人也是要喝奶茶的，况且，现在有谁不在减肥呢？

很快，为员工提供奶茶写进了许多大公司的章程里：工作日每天至少提供一杯，口味由员工自行决定；工作日加班，公司需额外提供一杯；节假日加班，员工可要求一杯以上、五杯以下（包括五杯）的奶茶。

奶茶进章程的文化迅速流传开，甚至在一些中小公司也得到响应，它慢慢变成不少职场人和求职者判断公司实力和员工福利的重要标准之一。

“诶，听说你们那儿还没每天发奶茶？”

“是呀，说要发好久了，就上周来了一杯，还是中杯的！”

“咦！这怎么行，你们公司不是刚融了资吗？”

“就是，所以这个礼拜我们部门有三个人提离职了，都是干了四五年的，我也得开始考虑咯！”

这样的对话在地铁上经常听得到。

后来，每天一杯奶茶几乎所有公司都能做到了，奶茶测糖师这个职业也就兴起了。

总之，那两年奶茶我是喝了不少，公司里的奶茶测糖师也请了许多次，不过，去年休完产假辞职后，我几乎不喝奶茶了。后来和前同事阿灵吃饭，她说现在喝奶茶的人越来越少了，奶茶测糖师也没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纳闷，不过想想，这也很正常，这个大城市的很多职业就是这样突然兴起，又突然消失的，人们不喝奶茶了，总要做点别的什么，到时说不定又有蛋黄剔除师、饭局换酒师、午睡托头师这些职业出现，需求总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不能做奶茶测糖师的人总会有别的活可以干。

说到干活，对我来说，带孩子不比上班轻松多少，哺乳期一过，我就准备重新找工作了，不过，像过去那种每天喝两杯奶茶的工作是不能找了，根本没时间照顾小孩，现在，我只想做一些有意义而且又养得活家庭的工作。

于是，“公交递卡员”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我很快被录取了。

二

一开始需要培训一周，领导神秘地跟我们五位准公交递卡员说：“这可是全世界从来没有过的工作，很幸运，你们是参与这个工作的第一批人。我为你们感到荣幸啊！”

大家纷纷点头鼓掌，虽然也并没感觉有多荣幸，只是一个工作而已，早上有个之前做环卫工的大叔跟我说，他来这儿只是因为上班的时候可以吹空调，不用像以前那样在室外走呀晒呀。我非常同意，深圳的夏天根本就不应该出门。

“好，在正式开始培训前，大家先吃一颗胶囊！”

领导举起一个玻璃瓶，里面是五颗黄黑条纹的胶囊，就像普通药丸的样子，只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艳丽的药丸。

“吃完之后，会发生一些神奇的事，但不用害怕……”

领导话还没说完，张姐就把胶囊吞下去了。她平时总要吃很多药，控制慢性病，这一小颗胶囊对她来说太简单了，她像表演杂技一样，连水都不喝就吞下胶囊，吃完后，又谦虚地向大家笑了笑，期待大家的关怀和称赞。

没有人称赞她，大家都呆呆地看着她越变越小，像一个可以无限压缩的海绵，所有松弛的肉都向内收缩，直到变成一个手掌大的小人，看样子，更像是巨型蜜蜂，应该说，是人脸蜜蜂。

人群一阵恐慌，乱叫起来，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无法把视线从这只蜜蜂身上移开。

“大家不要怕，不要慌，听我说——”

领导边说边举起手，摆了摆，叹口气，对着蜜蜂说：“你怎么不等我说完就吃呢？”

张姐还蹲在地上，六只细细的脚牢牢地扣紧地板，头低着，似乎终于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开始止不住颤抖，发出“嗡嗡嗡嘤嘤嘤”的哭声。

“来，别怕。”领导把张姐抱起，放在左手掌上，刚好满当当地占据一只手，这时我们看得更清楚了，这只“蜜蜂”除了体型不像正常蜜蜂外，外形也不一样，首先她没有细细密密的毛，而是光溜溜的人类皮肤的样子，其次，她没有蜜蜂那双巨大的复眼，只是有两个硬币大小的黑色镜片，嵌在头顶两侧，触角像两根电线，顶端是摄像头，直直地立在脑袋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保留了人脸的全部特征，和之前一模一样，只是缩成鸡蛋大小。

只不过，从她金黄色和黑色相间的身体条纹，以及银灰色的翅膀来看，你还是会一眼认定她是蜜蜂，一只从未在世界上出现过的蜜蜂。

“张姐，你可以正常说话的，你试试。”领导依旧很淡定，人群也停止后撤，挤在三米远外观察着。

张姐抬头看了看大家，张大嘴巴，像刚学说话的婴儿那样，吐出三个字：“我不要！”

三

张姐发出正常人一般的哭腔和音量，大家松了一口气。

“你们看，没事吧！”领导独自乐呵呵地笑起来，又指着我说：“来，小何，你过来！”

他似乎对五个人里最年轻的我充满信心，我的确没那么害怕，走了过去。

“你来拿着，我给大家说说。”

我接过张姐，用掌心托着她，那么大的一个人，却只有一只鸡蛋的重量，我一动不动，好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

此时的张姐脸色好了许多，脸上的泪被她用两只前脚擦干了，身体也不再抖动。

“张姐，你还好吗？”我轻声问。

张姐点点头，似乎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大家都走过来！”领导加大音量，大家只能互相挤着挪过来，双手垂下，紧紧地扣在一起，或者环抱胸前，一副时刻防御的样子，而手里的胶囊无处可放，还捏在手心。

“公交递卡员，大家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做什么的，对吧？虽然这个行业刚起步，但是需求很大呀！啊——大家都知道上下班挤公交车多难吧，特别是深圳这种一线城市，是吧？从后门挤上去还刷不了卡，只能把交通卡呀，手机呀什么的，让前面的人一个个递过去。啊——这个你们年纪大的人可能不清楚，小何知道吧？”

我用力点点头，表示深有体会。

“虽然看起来呀，就这样递卡也好多年了，没什么事，但不是的！啊——我告诉你们，有太多太多纠纷了。我们公交公司一个月接到上百起投诉，很多都是递卡的时候卡不见了，卡上的钥匙不见了，还有人啊——这个手机都不见了，你说监控查？查不到！都有盲区！你们说这怎么搞？”

大家纷纷点头，东西丢了可是大事。

“所以呢，我们公司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搞这个职位。大家要知道，不容易啊！乘客不能从后门挤到前面刷卡，我们普通的乘务员也过不去呀，是吧！啊——所以说，只有搞一个可以不受这个……这个空间限制的公交递卡员，让他们在高峰期帮乘客递卡，刷卡，才能够把这个事做好，对吧？”

“那你人变小了肯定方便递卡啰！”有人急于表现自己的理解力，大声回应道。

“是嘛，老刘听懂了！”领导听到有人回应，变得胸有成竹，开始说到重点：“所以这个药就是帮我们变小的，大家看过《变形金刚》吧！大黄蜂，这个胶囊就叫小蜜蜂，吃了就变成蜂蜜的样子，当然不是变大是变小，哈哈哈哈！”

在领导的哈哈大笑里，大家也尴尬地笑了笑，但并没放松多少。

“没有副作用，是科学研发的！大家可以看证书和批文……”领导拿出一叠文件，想乘胜追击，建立大家对胶囊的信任。

不过，大家毫无兴趣，只是呆呆地看着张姐从我掌心静静地飞起来，扇起带着银色的透明翅膀，像只蜜蜂一样，六只黑色的脚蜷缩着，头微微低垂，无声地飞到了半空中。

“诶！你们看，张姐自己学会了！就是飞起来递卡，很简单，是吧张姐？”

张姐没有回答，她晃悠起来，立刻停落在领导光秃秃头顶，像直升机降落在平坦的机场，大声喊道：“不行啊不行啊！我恐高！”

四

我们都知道，世界上没有比蜜蜂恐高更难解决的事。

就这样，年纪大了干不了，恐高，幽闭恐惧症……大家婉拒了领导，理由充分，只剩下我一个人。

培训三天后，我上岗了，成为全市唯一的公交递卡员。

公交递卡员的飞行技巧并不难掌握，翅膀上有装置，消除了公交车行驶速度的影响，我可以像坐在车上的乘客一样，和公交维持一样的相对速度，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控制转弯、突然停止等操作，也不难。

我上班的公交是113路，一共有五十二个站，横跨城市东西两端，车程约四十公里。上班时间不长，早高峰的八点到十点，晚高峰的五点到九点，一共六小时，节假日偶尔加加班，怎么看都比之前的工作有更多个人时间。

每天，把女儿送进早托班，我就在113路的第二十个站上车，再过几个站才是人流量巨大的地方，那时我才正式开工。

每次一上车，我都匆匆跑到最后一排，从口袋里取出小药瓶，吞下一颗“小蜜蜂”。一开始，最害怕的是变身的时候被乘客看到，把人吓倒，虽然后面还是被撞见好几次，还被拍了视频。

视频我看过，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变身过程，没有美少女战士那种不断闪现亮光的耀眼时刻，更像《变形记》里的甲虫，不过在变形完成的瞬间，我不是躺在床上无助地划动手脚，而是悬在空中，成为一只灵活自如的人脸蜜蜂。

公交递卡员的工作就这样顺利地做了半年，小朋友是我最喜欢的乘客。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是小学生放学高峰期，很多中高年级的孩子不需要家里人接送了，每天，他们都像是在度过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兴奋地在车上大声聊天，吵闹，有时甚至需要我提醒他们降低一点音量。

一来二去，几乎所有孩子的脸和其中一些人的名字我都记熟了。不过很快，我注意到车上有个新面孔——三年级的德德。

德德长得很秀气，比同班同学矮一点，不过要壮实很多，皮肤有点黑的，一看不像是在城**大的孩子，加上眼珠亮晶晶的，更没有眼镜片的阻挡，让我十分肯定他是刚从其他地方转学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