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今年夏天怎么这么热呢”?
姐姐双手轻轻握着方向盘,感受着妹妹前几天给自己胡乱剪的短发。她触到略微粗糙的发梢,想起了乡村田野里长势参差不齐的嫩草。
“妹,你看你干的好事,把我的秀发剪得像狗咬的一样。” 她从后视镜迅速地瞟了妹妹一眼,发现妹妹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很快,她就把糖抽出来,又赶忙塞进嘴里,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糖棍,让棒棒糖在嘴里转来转去,左敲敲,右擦擦,好像在用糖刷牙。
姐姐把视线移开,重新聚焦前面的十字路口和闪烁的红绿灯。她才拿到驾照呢,心想:开车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那你要看是啥狗咬的。如果是老家打稻场里的大野狗,那不会好看。如果是表哥养的小泰迪狗,吃一点东西都要踱来踱去,考虑半天才文质彬彬地咬一小口,那还是可以的。” 妹妹趁姐姐不注意耸了耸肩,突然发现肩膀上有一只小飞虫,便大声尖叫起来。
“姐,看你干的好事,搞得车后备箱满满都是水果。卖出去还好,卖不出去还招飞虫苍蝇。” 妹妹毫不收敛地抱怨道。
水果,姐姐想。她把头搭在车窗玻璃上,不禁回忆起来。高考后,自己就足足在老家村子里呆了两个月,连县城都只去了一次。她整天在家里闲得无聊,帮妈妈刷刷碗筷,给前来拜访的客人泡一壶绿茶,炸几块酥糖给妹妹,帮爸爸摘几盆菜,或看一下柴火。一个月的时间居然就这样晃过去了!她也不清楚上大学需不需要提前温习一下课本。但课本哪来呢,又是怎样的呢?不同的大学会用不一样的教材吧。她又能考上哪一所大学呀?也许她真的像她父母预言,考不上大学吧。她们村子里的学生,九成都考不上大学。甚至,他们会讥笑那些考上县城农学院的三好学生:你去上农学院出来也是种地,我们现在也是种地。但是我们比你多种三四年地,收成就比你们多。多学些草本知识有什么用?种地就是硬干加上土方法!
她记得前两周的某一天可以查高考成绩,那一天她带着妹妹去县城逛杂货店,买一些像洗脸毛巾,牙刷等必需用品。下午,她带着妹妹去县城吃酸甜的柠檬牛肉西红柿汤米粉。那天只有她父母的手机能收到她的高考成绩,而她表现得满不在乎。其实她心急如焚,牵挂着她的第一志愿啊……
她的父母都企望她考上那个农学院,说是个好去处。但她不这么认为,这辈子她帮家里种地种了16年。她不想再去继续了解土地了。她想认识一些人,一些城里“高级”的人。她把农学院放到了第三志愿,前两个志愿都是大城市里的大学。首位是深圳的一所大学,接着是广州的一所海洋学院。深圳在她高中的历史课本中频繁出现———总共38次。她的大眼睛历史老师一次要求全班背诵一页课本,内容是改革开放和深圳,她是班里唯一背得不费力的一个。她被这座城市的包容和开放深深吸引。深圳甚至比她妈妈还要小5岁。多年来,深圳像一位漂亮且慈爱的母亲张开热情的双臂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孩子,形形色色的深圳人是深圳的灵魂。如今,去深圳也成为姐姐的美好信仰。
她前天还在磨了角的镜子里端详自己。她右脸颊上一颗痘痘像一颗迷你樱桃。“都十九岁了,还长!”,她多次责怪那颗不知羞耻的痘痘,“不是成年了青春痘就没有了吗!”,但那颗痘痘却拉帮结派,最近又长出了两颗针眼大的颗粒。姐姐刚触到肩的头发通常是乌黑的,但在强烈的阳光下也可以变成灰金色。她的眼睛不大也不是很圆,更像被弯曲了的梯形。她鼻子是扁的,还说得过去。她的脸型是“国”字型。她父母说这种脸型有福气,虽然她觉得这很显胖。她的眉毛略粗,这更增添了她的平凡。是啊,自己怎就这么土气勒?如果去深圳,那些城里人会不会鄙视自己啊?封建社会时期,那些城里人不都是瞧不起给他们提供粮食的农民吗?
现在她有一部手机,实在无聊的时候她就半躺在奶奶的大摇椅上,刷一些新闻。她经常刷到一些关于深圳的新闻,多数是好的,要么讲人们热心公益事业,助力建设城市项目。也有一些关于城里青年人压力过大而轻生的新闻,或者一些聪明的城市人“花样”诈骗的报道。事物总有正反面,姐姐想,这是她在高中的道法课学到的。大都市都是祖国的骄傲,应该大部分还不错吧!再说,深圳是改革开放的起点,说不定它已经基本革除了这些骇人听闻的城市阴暗面。
听住在香港的大姨说,城市节奏是快的。时间是城市的生命,每分每秒都掐在节骨眼上。深圳改革开放著名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就很好地体现了这点。大城市人们的日常交往都充斥着钱和关系,每天面对着错综复杂的生活。而像她这种头脑简单的乡镇人,不一定会适应。所以姐姐还是在自我肯定的同时,不断地想出更多的“万一”和“如果”,令她坐立不安。这两个月,她都怀有去深圳的念头,却一直踌躇不前——直到昨天。
原本昨天晚上,她是想待在爸爸的车上过夜的。车里还算舒服,有透明天窗和可调节角度的座椅。可是妹妹不习惯,她是准四年级学生了,长得也不矮了,如果睡在后排座位上就需要把脚搭在窗玻璃上。姐姐花了半小时劝解她安安分分地坐着睡,睡不着就数羊。
“你的驾驶座比我的座位舒服。可惜我不是成年人,我想坐都不能坐前面。“妹妹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在胸前。
妹妹有时真的棘手得像个刺猬,姐姐很反感这一点。“都农村出来的讲什么享受!” 但她还是在深圳的一家旅馆租了一个房间。
她们住的酒店名叫开放酒店。它的一楼是高耸的,轻音乐不知从哪处扩放出来,与高雅的水晶灯光一起丰满着整个大堂。姐姐租了一间单间,没有电视和阳台,也没有实木桌,只是配有清洁的厕所,可以摆东西的床头柜和一张较宽的双人床。姐姐扑倒在一大滩柔软被褥上。它们让她想起老家天空中一团团的白云。现在她就幸福地卷在这一大批被子中央,满足得像腾云驾雾的仙女。是啊,虽然她花了268元的高价,但舒服得像个公主一样。城里的有钱人都神通广大啊!按照现在年轻人来说:有钱就是任性!虽然她在任性的同时也有些忍痛割爱……
妹妹在床上蹦来蹦去,企图摸到镶嵌着花纹的天花板。
姐姐坐起来,颇敏感地说:“你别把这么好的床蹦瘪了,到时候睡不好,还要赔钱。”
妹妹用右手指着她说:“现在又是哪个农村人在享受啦?”
今天清早,睡了一个安稳觉后,她先退了房间,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她来到酒店旁边的生活超市。她走到市场门口,仰头望着大招牌上几个闪烁的大字:蛇口生活超市——接着是一行小字:品质好,储量多,放心优选。她环顾四周,几个大纸箱堆成了一座歪歪斜斜的堡垒。旁边有位身穿橙色制服的员工,把灰黑色的拖地水泼到斜面上。水里的泡沫流过她的脚边,簇成一团,但她不在意。如果是在农村,这里肯定会有长角蚊和绿头苍蝇的陪伴。正门口是水果区,市场里白亮的灯光投射到一排排酥梨、红富士和蜜桃上,使它们显得亮晶晶的。莫大的超市里空荡荡的,只有五六个个老大爷和老大妈提着塑料袋挑选水果,青菜和几条在水缸里半眯着眼的大草鱼。
正在营业的市场左边,有一个和超市一样大的施工现场,里面最闪耀的是工人们佩戴的土黄色安全头盔。那些头盔在石灰和钢筋之间来回晃动,像巨型的,衰老的萤火虫。
姐姐走到收银员面前,问:“请问这里……卖水果么?”,姐姐这话一出口,她就立马懊悔了。这是超市,当然买零零散散的水果啦!但她不是只买几个,也不想整箱整箱地批发,她只是想兜一车子试着拿去卖。
“水果当然有卖啦,你自己看不见吗?”,收银员非常不情愿地抬起右臂,仿佛那会耗费她过多不必要的能量。
“我……我只是想要几箱不同的水果 ,这里有得卖吗?”
“这里没得批发,我们这散买的。”
收银员咬了咬自己红紫色的嘴唇。
口红尝起来应该很苦吧,姐姐想,可是涂上去又很显酷。她没有涂过口红,一来吃东西不方便,二来颜色太艳了,太“引人注目”。姐姐一向习惯藏在人群堆里,用集体遮掩自己的普通。但每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略显单薄、淡粉色,几乎没有一点血色的双唇,她又疑心涂点口红也许是个好主意。
收银员背后有一张大海报,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果篮。果篮里盛着很多水果,流着汁的西瓜、哈密瓜、米黄的香瓜,当然还有其它一些不带“瓜”字的水果。篮子侧壁的竹条所夹缝隙很大,有几颗饱满的葡萄和樱桃就俏皮地从那些空隙里探出头来。但让姐姐微微一笑的是,那个果篮印正好处在收银员的头顶上,让人感觉她正戴着一个非常累赘但美味的大王冠。这与收银员画得非常夸张眼线的双眼格外般配。若妹妹在场,她一定会说这位收银员是“丛林中野蛮的水果女王”。
收银员扬起了她画得很黑很粗的左眉毛,打量着她,问:“几岁?”
她立马回答:“十九。”
收银员的手指在柜台上敲了几下,仿佛在打着键盘给顾客结算,继续询问:“你这么小,买这么多水果是要去卖吗?”
“这么小”!姐姐怀疑收银员到底有多大。她忽然明白,城里人只要有化妆品作为宝物和“面具”,80岁的老太婆看起来都能比她还青春焕发。
“有这个意思,但我只是想试卖一下。我刚高考完,大学选的专业是市场营销,想先卖点东西,试一下身手。”
“市场营销!” 收银员的眼睛盈盈地闪亮着,“你从农村来的吧!市场营销可不只是自己拉点货去买。你得去找我们的经理。” 她把左手撑在大理石柜台上,仿佛头顶上的水果篮已经压得她筋疲力尽。她的右手往对面一扇镶在墙壁上的隐形门慢悠悠地一挥。
姐姐穿过一排排交错排列的零食,发现灰白色的货架上有包装好的烤面包和蒸蛋糕。城里人一伸手就把蛋糕面包当零食。她清楚地记得在她爷爷八十大寿时,爸爸才大老远从县城捎了一个抹茶纸杯蛋糕回来。爷爷还说,抹茶不如纯正的茶水好。在老家,比较好吃的零食只有各种豆子:脱水玉米、爆炒黑豆和水煮盐花生。
她礼貌地敲了敲墙壁,不,是那扇门。她听出墙壁是用空心木头做的,估计很轻,有点劣质,甚至都不配当烧火木料。
一位戴着厚眼镜,系着宽领带的中年男士猛地拉开了门。他的面容还算和蔼,但脸廓由直线组成,略显正经。他的粗脖子上挂着一张印着他的大头像的工作证,上面写道:张市麒经理。姐姐向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经理的皮鞋小声地踏着瓷砖,滔滔不绝道:“一般我们是不这样卖的,但考虑到你是一个准大学生,我勉强同意吧。我们超市最近考虑要扩建,你也看到了旁边的装修现场吧。这样,我都把水果以进价卖给你,你卖的时候稍微推广一下我们的超市,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