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到如今,她依旧恨她的人哩。恨得很,是念得他狠狠地。
那时候她多年轻呀,姑娘芽嫩藕样,明艳艳长在凤河尾。他去遛船,清波荡漾,也是明艳艳一个少年郎啊。那大又圆的一对眼儿,似极她从河洲里采的紫青莲米。君住凤河头,妾住凤河尾。他用一只“遛仔”(两头细长的小船),划过芦苇丛,划过翩翩荷叶,将她从凤河尾载到了凤河头。
再过几年,他进步了,成了管区**。
年轻呀,做起什么来都是风风火火,怕落别人后边。六月海水倒灌上河,他要带头去抗碱害,他一心只想的,土地要长粮食,乡人要吃饱。那时她在村小教书。他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中间也没捎句话回来。其实隔的也不远哩,她要是愿意,走半天的路,能到他那里去。她是愿意去的,走一天的路也是愿意的。可他不愿意。他是**,他不能起这个头,再说了,她来了,也要耽误他干活的功夫的,他舍不得。他其实也想她哩。骄阳烈日,他不要命似的,开沟渠,扛铁索,河口建水闸……大家都说,他干起活来不要命似的。
他回来了。人黑了一截,也瘦了一圈。她心疼得不行,要给他做点肉吃,木柜底找了半天也没见着肉票,她才想起,票给了老寡妇灯子娘了。灯子娘和孙孙海娃饿得不行了,她就把惟一的一张票给了她。她没法了,给他煮了一碗清水莲米粥,他吃得也欢喜。
她问他,想她了?嗯。她再问,吃得饱吗?别老不要命地干活。嗯。她问的,他都应好好的。她别过脸去,泪就流下来,她知道他哄她哩,他要不是不要命似地干,能每次回来都瘦脱一圈?她抹去泪痕,心里祈祷他平平安安的。
凤河的土地总是多磨难。一年里,碱害,干旱,山洪,变着戏法样要来。干旱,他领着各村修渡渠,引水入槽,她和女人们渠下过,听见了水流趟过的悦耳声。她分给女人们荷叶,大家一齐煮了荷叶茶,抬去给亲人喝。她记得那时的艰苦岁月,她也记得那时的欢声笑语。
七月流火,天就要凉了。他和她都不曾想这时会涨山洪。她讨厌那个七月啊。他半夜离家,带上乡亲筑水坝,话也不嘱咐她一句。她追着出来,给他送件衣,他没接上,衣就顺水流走了。盼了十天啊,乡人回来了,说,他流走了。当时她正上着课,撇下学生发了疯似地就往河跑!一路上,她恨她糟心的人啊!见着河,她就想到死。她蹚下水,往河心去,她一心想死了!水没过膝盖,她想着他风里来雨里往,高架上走,水坝上扛,人剩一圈黑影。水没过腰,她恨她狠心的人啊,凤河土地上有多少气力的后生,凭啥他样样要争先?水漫过背,她的心也凉透了,她恨他狠心的人啊,半生短暂的命都给了赤石河,话也没留下半句给她和娘。恨恨那可论?她一头扎进青黑的水中,那水清凉凉,她猛地就想起他的娘,他的娘也要成那孤家的灯子娘了!她又想到娃,也要成了那海娃了!那黑的水,是他的一对眼儿在温柔地看着她哩。她又从水里挣扎出来。不能死!不能死!她趔趄着一步一步往回走。
她要回去顾好他的娘,他的娃,还有,瞎子梭鱼伯,孤家的灯子娘,海娃……他和她好那天,他对她说过的,他要顾娘和她,也得顾好乡亲们。她得回去顾他们啊。
思呀,念呀,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如今她老了。蒲扇轻轻摇,她看着他和她惟一的合照,照片日影斑驳,她还记是哪天拍的,那天他当上了管区**。他一回来,拉着她就往相馆去,那天他俩都特别高兴,仿佛这辈子都有使不完的气力样,笑着,笑呀。
她看着照片,笑了。她告诉他,凤河,一切都是新的了。他走后,别的人又替了他,一代又一代,凤河的土地更好了。他再来,再不必驾“遛仔”钻苇丛子荷淀子,遭芒草子割破身。青山绿水,凤河波浪阔,咱们深汕自己造的大轮船也徜徉在大河上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