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真是个好地方,物阜民丰,也无奇不有。别的地方有的,哪怕是水塘里生的,坡地上长的,隐隐在山那边红霭霭的云彩里藏着的,她也能够获得。别的地方没有的,她也可以在那厚重的高粱秸杆上,在成堆成堆灿人眼目的小麦垛里,在老奶奶舂米“嚓喀嚓喀”的石臼声中生长出来。
这一片神奇的沃土,竟然是这样的宜人!春天漫山遍野的麦浪在坡地上连绵起伏,直到黄透开镰;秋季里纷飞遮日的红枫和栎树叶就在一阵阵北风中欢呼雀跃,兴奋得要跳进村落上空的各个烟囱里去。我记得,竹园是在村子前边,那也是我们儿时的乐园,炕烟叶的炕房在后面,是个捉迷藏的好去处,村南头是古井,井水清凉清凉地,背北的山上是整个家族六百多年的祖坟,临着长山塘和大水库,风水好得很。那时节真美,大大小小的荷塘藕池把村子绕了个半圈,围堤上高大的皂荚树总是垂着无数条的黑皂荚等待我们去攀摘,还有雨台山上近千年的神仙树一年四季将绿茵茵的车盖擎起来,好像要让周围十数个宗族本家的村子蒙受她的荫庇。
最好听且有印象的是古乐,每年逐月常常有,动人,也悦耳,老老少少地总也听不败她。周围数十里人家,死人终老是三五天就有的事,并不稀奇,娶新大姐却往往集中在过年前后,绝大多数是在腊月。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就有机会听到古乐,激越的鼓声,铿锵的锣声,刺耳的镲声,以及撩人心弦的唢呐声,统一在清脆的板锣声的牵引下震破寰宇。那一刻,村子沸腾了,哭声笑声一片,单个的大火炮和成编成串的小火炮也赶集似地一个个、一串串青光闪电地震上天,行令喝酒的呦喝声,碗盏相互碰击的声音,都风火云涌地绞合在一起,甚至连饭桌底下争食的公鸡、黄狗也要“喔喔、汪汪”地来几声,凑一凑这难见的热闹。
偌大十几个村落,真正精熟于古乐的人也不多的,就只我祖父那一辈的一两个乐器班子而已。而班子也有区分,在当地分为东西路子,东路子的古乐比较朴实无华,不镶不嵌,表象看颇不惊人,西路子则花哨多,极尽雕琢,然而圆润怡人,有如鸣凤在竹,恰有锦上添花的妙感。隔壁东陈家前湾的乐手们学的就是东路子,师从黄安县城关倪家畈颇有名气的倪六合老先生;而我们生活在东陈家后湾,祖父他们的老师父便是黄安县城北刘灌四村大名鼎鼎的刘伯玉,从的是西路子。闲生的时候,或者是遇到玩灯、序谱、唱戏的丰年,同一个家族的两个班子就排开阵势地在稻场上比赛。年底里,他们一个个戴着礼帽,穿着长褂,将脖子上缠着的围巾往腰间一扎,吹打起来,别有一番风韵。更多的时候,干脆就是将裤脚一挽,褂袖一勒,或许穿鞋,或许赤脚,就在四方来人的眼里干将开来,那时候大家都年轻,一个个地生腾愣青得紧。
逢什么样的事情用什么样的乐曲,都是极有讲究的,乡下人经常听惯了,也在行得很,你若是在白事中用了红事的乐曲,或者在人家娶媳妇时吹打了做丧事的篇章,就一定会有人瞪白眼,甚至是当面骂娘。古乐的种类曲目繁多,每一样多达数百,连祖父他们那一辈的老师傅们,平常也都只会使用惯了的那数十首。喜事类的诸如《节节高》、《进花园》、《天门阵》、《穆桂英下山》、《红绣鞋》等,忧事类的则有《青山乐》、《靠山乐》、《雁儿落》、《岳飞升天》、《干啜歌》等,更有一些喜忧场合皆能够应用的,如《老大》、《老八板》、《水跌鱼》等,在各种场合中只要应景,主人和亲戚们都是愿意接受的,氛围只会出奇地好。一般情况下,红白事都是用全套的乐器,一鼓一锣一镲,外加两根唢呐和一个板锣,六个人的班子比什么都紧凑。当然也有例外,结媳妇时主人往往图个好彩头,也或不请整套的乐队班子,只请对子唢呐对子锣,来他个双双对对,串个天长地久的好兆头。娶新娘时,吹唢呐的与一般喜事无异,而打大锣的人则不同,不能够仿照平常的场合,只能够随着伴娘、新娘从村子远处到家门口的脚步敲打着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七星伴月等几个固定的乐调,总而言之,每一样都是要讨一个“好”字。
每每冬夜,老人们睡不着,常常在我家的老屋里练习乐器。祖母便带着我在旁边听,也教我唱,也偶尔指指点点地,当时更让我意料不到的是连祖母这样的老婆婆也晓得那么多。我经常就是在这样围着火盆烧着柴炭的冬夜里睡着,也经常就是在这余音绕梁古曲缠绵的深夜里失眠。祖父他们敲打着,吟唱着,一会儿静目长歌,一会儿摇头晃脑,我现在想起来,才明白那是快活与投入,是专注与挚情。只要祖父他们不散场,祖母就得陪坐着泡茶续水,也间或着起身到里屋炒些瓜子给他们嗑,或者炒几升自家收获的花生由他们剥一剥止止饿。老人们不练习古乐的时候,祖父就在屋子里一个人教我曲目,让我读过去的《工尺谱》,他深信我会一见如故,把那些乐词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每每我给他老人家背上几段的时候,他总是含笑着,抚摸着我的头,会心地良久地注视。我知道那是期望,祖父的确老了,他们一起的乐手们全都老了。在他们这个西路子古乐班子中,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逝去,带走了笑声,也带走了欢乐。
七十多年前,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后生,为了应付村中挨家挨户的红白事情,更上一辈子的老人们拿着各家各户东拼西凑的钱,给他们请来了黄安县城北的西路子古乐名师刘伯玉老先生,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学得了这一身的乐技。在之后几十年的岁月中,他们不知为多少人送过葬,也不知为多少人娶过亲,技艺越发地娴熟,然而年轮越发地扩张,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连白头发也稀落凋零,就是耳边的寒风也不忍心吹起。后来的几代人一直没有去花功夫学,也没有心思去学好,他们日复一日地背着黄土和山川,在养儿育女的辛苦中忙碌和辗转。后来一个个,一茬茬地读完书走出去,离开故乡,奔向更辽阔的原野。那寂寥的村落里,于是又只剩下老人,不多的几个老人,抱着烤手的火笼,拄着棍子提着马札依偎在那低矮的墙角和篱根下。
几十年过去,那一群老人一个不剩地都走了,走得干净利落,也许他们人生共同的一个遗憾就是没有为家族里带出几个传人来。从前的披红挂绿也好,素布缠头也好,只要他们敲打起古乐的时候,山村就会沸腾,山村就会震荡,山村就不再寂寞,山村就不再封尘。他们乐着,笑着,唱呵着,给上中下四五代人带来了笑声和欢乐,也把一个个静夜从此刻送走,把一个个旭日从远处招回。
我知道,再也听不到这样好的乐声了!祖父已经去世了许多年,他的老伙计们有的死在他的前面,有的走在他的后面,如今他们又是一个不漏地在天堂相聚,他们还是一个家族的亲人,他们还是见面招呼着,微笑着,把这个人的手搭在那个人的肩膀上。无独有偶,周围数十里的其他老班子也没有了,现在的喜事忧事只请洋鼓洋号,一派子新潮时髦的气象,虽然也有些好听,然而却不那么古朴隽永和回味悠长。
在外面的日子,我常常一个人想,祖父他们还在另一个世界里敲弄古乐吗?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忙完了白事忙红事,忙完了红事赶白事,在那赶着淌儿的节奏里津津有味地旋回吗?
一晃晃我也三十岁了,人生真快!老人们将古乐不留痕迹地带走了,与他们一起长眠在地下,长眠在故乡北山上那片叫做王婆洼的枫香树林。我每次回到老家,都会饱含既往的情愫去看看他们,从这个坟头走到那个坟头,尽量地让心灵去感知和接近。当北风吹起时,枫叶便“呼呼”地在空中婆娑起舞,那一丝丝不太明晰的声响,就像亲人们过世时低沉萦回的古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