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我和爷爷
爷爷去世前七八年的某个清明节,我跟着爸妈回老家。这之前,为了追逐所谓的电影梦,我已经两三年没正经工作过了。回家之前,身无分文,还向爸妈借了两千块钱。当见到爷爷奶奶那一刻,我瞬间哭了,不过两三年没见,他们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爷爷的牙齿掉了大半,奶奶也是一头白发。我知道他们会老,但没想到会老得这样快。
晚上,看电视时,奶奶跟爸爸提了一句,说上次在塘渡口(县城)买的药效果不错,用了很有效果,让爸爸方便的话再带一点回来。老爸没有回话,他明明听到了,这是他一贯的处理方式。他不想单独承担这些药钱,也不想专门跑去县城又跑回来。没过多久爸妈便回房睡了,而我的眼泪却一直不停地往下掉。奶奶见了一脸惊讶,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了几句咒怨老爸的气话,奶奶让我别哭,说人老了就是要死的,不要跟爸爸置气。我当时很想连夜开车去塘渡口,帮奶奶买回她说的药。但是我没车,也没钱,我什么都做不了。那晚睡在爷爷的床上,眼泪一直往两边掉,掉到耳窝里,我也没去揩拭。我在手机中给爸妈写了一封长信,信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你们这样对待爷爷奶奶,指望我以后怎样孝敬你们。但是这条短信我一直没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要指责他人总是很容易,要承认自己的问题却很难。出去工作这几年,我也没给家里寄过钱,爷爷的生日,五叔提前告诉了我,但我还是忘记了,因为没钱,过年都不敢回来。如果我站在老爸的位置,我未必能做得比他好。
对着这条短信,我把这些年的事都来来回回想了个遍。
在上高中以前,我跟爷爷之间并没有特别的感情。他跟奶奶、外公、外婆一样,只是我四个亲人之一。但是在高中到大学阶段,我疯狂地迷上了电影。本就不善交际的我变得越来越孤僻,唯一的消遣就是宅在寝室看电影。在室友们都在看综艺,看仙侠剧的时候,我在看《野草莓》、《八又二分之一》还有《战舰波将金号》,理论书上年代久远的参考影片,都被我找来一部一部“攻克”。在理工科的班级里,放眼全班,几乎找不到一个同类。这种在人群中的孤独感,被我解读成了一种浪漫。
而恰好这时,我在爷爷身上发现了类似的气质。爷爷虽然生在农村,但他跟村里的同辈们都很少来往。他不打牌,不看电视,也从不跟老头们凑一块讲荤段子,大多数村里人的消遣活动他都很少参与,唯一的爱好就是砍柴。而这个爱好他坚持了一生,打我有记忆起,到他去世的前几个月,他每天都上山砍柴,家里的墙角、楼上、牛栏上全都堆满了柴。四叔盖新房拆老屋时,爷爷还亲自爬到楼上,把他二十年前捞的柴一捆一捆扔下来。以前冬天围在灶旁烤火时,爷爷总是一个劲地往灶里加柴,然后炫耀似地说:“谁家的火也没有爷爷家烧得大!”这话不假,每次烤火时我们总是要把凳子不停往后挪,不然就会被热气烫到。爷爷这种不落世俗,一辈子只干一件事的精神,对当时的我而言,简直是偶像般的存在。我决定要向爷爷一样,一辈子只做“电影”这一件事。
那几年,我表现地跟爷爷格外地亲近,经常向爷爷打听以前的故事,还想着要拍一部关于爷爷的传记片。但是现实远比我想象得残酷,毕业后,我经历了北漂、跑龙套、做二维动画、写网络小说、当图书馆理员等一系列,直接或间接跟电影相关的事,无一例外,都失败了。那部关于爷爷的传记片剧本,也只写了三分之一就搁置了。现在别说拍电影,连回家的路费都是跟爸妈借的。
在最理想主义的时候,我曾认真地考虑过把老家那个渡口盘下来。有人的时候,就渡人过河,没人的时候就看看书,写写文章,还能守着家里的两个老人,脑子里想的都是沈从文《边城》里的浪漫画面。当时的我没有想过等到桥通了以后,渡口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也没有想过一个大龄男人没有工作没讨老婆,呆在老家会招来多少闲话;我也没有想过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会有多么麻烦,每天喂菜喂饭,端屎端尿,晚上还不能睡个整觉。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文艺,一点都不浪漫。只有完全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才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想完这些,耳窝里的泪差不多干了。再次看着手机里的那条短信,有点讽刺。最后我又一个字一个字把它删了。那一刻,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做个俗人!那个曾经的理想主义少年,在那一刻死了,代替他活着的是一个庸俗但更真实的俗人。我要求自己,赶紧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赶紧结婚生子,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世俗的轨道。这以后,我确实也是这么做的。我记得那一晚也是我最后一次陪爷爷睡同一张床,那之后,我不再表现得对爷爷格外亲近。因为我必须给予奶奶、外公、外婆同样的关爱。他们对我都是差不多好的,我不应对其中一个更好一些。
二、爷爷的一生
爷爷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偏偏他的父亲还是个牌棍,家里常常揭不开锅。爷爷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站到父亲的牌桌旁,等曾祖父赢了钱好拿回去买米。关于曾祖父赌钱,有一个神奇的传说,说是他赌钱第一把从来不输,村里的人里从没在第一把赢过他。但是牌桌上没有永远的赢家,只要一直赌,就一定会输。曾祖父也不例外,最终把命都输了。当时正是战乱,村里经常有人来抓壮丁,本来曾祖父是贫农,可以不去的。但因为输了太多钱,窟窿填不上了,最终只好把自己卖了,替别人去当兵。然后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家里本来已经快揭不开锅了,现在家里三个孩子,再加一个瞎眼的高祖父,全靠曾祖母一人操持,很快家里最后的米也快吃完了。在某天晚上,曾祖母安排爷爷跟高祖父睡,说着就眼泪直流。爷爷不明白曾祖母为什么哭,但还是听话地进屋跟高祖父睡了。第二天醒来,屋里再也没有妈妈和弟弟了。后来听村里的人说,曾祖母改嫁到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庄。多年以后,爷爷已经成家立业,曾祖母带着无限的愧疚前来探望。爷爷并没有怪她,说她也是没有办法,留下来,大家都要饿死。每次曾祖母来,爷爷当着奶奶的面会给她些吃的,背地里还会偷偷塞钱。
曾祖母改嫁后,爷爷的哥哥去帮地主家看牛,爷爷因为太小,只好跟着眼瞎的高祖父去讨米。一开始爷爷不愿意去,因为每次都有人追着喊叫花子,每当有人喊,爷爷就躲着不敢出来。而高祖父看不见,没有爷爷牵着,就算讨到东西也会被人抢走。几天空手而回后,高祖父在家里骂爷爷,说再这样他们都要饿死了。这时住隔壁的姑婆婆拿了几个红薯过来劝爷爷说,你没爹没妈,爷爷又看不见,不去讨米,哪有吃的?爷爷边吃红薯边哭,答应了姑婆婆跟高祖父去讨米。后来的村里,爷爷常常牵着高祖父的拐杖,一家一户地去敲地主家的门,求他们赏口吃的,虽然艰难,但好歹不至于饿死。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持续多久,高祖父本来就体弱多病,又常年没有一顿饱饭吃。终于在某个寒冷的冬天,高祖父躺下去就再没起来了。
这时的爷爷已经有十来岁了,高祖父走后,爷爷也也帮地主做过一段时间短工,但毕竟年纪小,很多重活干不了,愿意请爷爷干活的地主很少。正是长身体的阶段,却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回爷爷饿得没力气了,从邻居那借了一升麦子回来,因为太润他想放到簸箕里面晒一下,结果被鸡跳上去踩翻了,麦子全掉在泥坑里。爷爷只好又一粒一粒捡起来,没办法,那都是保命的食粮。
最终在实在没有饭吃,几乎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个远房亲戚见了,实在不忍心。只好想办法把爷爷介绍给镇里的一个理发师当学徒,那师傅看在亲戚的面子上,勉强留下了爷爷。但在旧社会要从师父那学到手艺,没有不脱一层皮的。看过《白鹿原》的都知道,鹿马勺学炒菜的时候,按行规学徒在烧火时是不能抬头看的,因为掌勺的厨子害怕丢了手艺。为了学手艺鹿马勺不得不接受了师父的三条不平行条约。一,必须得经得起骂。二,必须经得起打。三,也是最屈辱的一条,得让师父走后门。尤其是最后一条,鹿马勺一直被人嘲笑是靠屁股起家的。爷爷当学徒的经历没这么夸张,但也差不了多少。爷爷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学徒弟,当奴隶。”每天天没亮就起来干活,师父吃饭在一旁看着,等他们一家吃完了再吃,晚上不能睡床上只能睡到牛栏上。整整三年,师傅没要教他一点手艺,只是每天不停帮师傅干活。但在那个年月,有人愿意收留你,愿意给你一口饭吃,其实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每次爷爷躺在牛栏上睡觉,听着下面牛反刍的声响,一边回想起自己的身世,别人家的孩子都被当成宝贝,而自己却要睡在牛栏上,吃别人剩下的饭菜。每次醒来,半边枕头都是湿的。
在当学徒期间,爷爷生了一场重病,差点夺了他的性命。好像是师傅家要盖新屋,大冬天的爷爷光着脚去河里捡石块给做地基。那时候他本就营养不良,再加上这一顿冻,爷爷病倒了。本来应该不是什么大病,但当时医疗水平十分有限,也没有钱去请大夫。爷爷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托人带消息给村里的两个兄弟,说自己可能快不行了,想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再看一眼。那时随曾祖母远嫁的小爷爷已经回来了。听五叔说,当时是小爷爷背着爷爷,一步一步走回来的,当时的家里只有一只鸡,大爷爷和小爷爷把那只鸡杀了给爷爷吃,他们两兄弟没动筷子。不知道真是这只鸡的缘故,还是后来天气转暖了。总之,没过几天,爷爷慢慢恢复了。又回到师傅那,最终师傅还是教了他一些手艺,爷爷从此开始了他的理发师生涯。
有了一门手艺,爷爷日子没那么苦了,在生产队理发,一人一块二一年。经人介绍,爷爷认识了同为孤儿的奶奶。奶奶一岁丧母,十岁丧父,跟着舅奶奶长大,她十五岁时,舅爷爷托人做媒认识了爷爷。结婚后,奶奶接连生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听奶奶说原本应该有十来个,但在那样饥荒的年代,又没有好的卫生条件,最终风风雨雨走过来的就只剩下五兄妹了。因为奶奶生了四个儿子,遭到了村里很多妇人的妒忌,在生产队干活,总是把最累最脏的活派给奶奶,但爷爷奶奶都很争气。两个人干活,养活一家七口人没有欠粮,让很多村民都眼红。
因为爷爷奶奶都没上过学不识字,在公社算账时,总是被人克扣斤两。有一次差得实在太多,爷爷知道肯定是算账的人动了手脚,但自己又不会算,只能吃哑巴亏。那以后,爷爷奶奶做了一个决定,不管多苦多累,一定要送子女上学,决不能让他的子女再吃没有文化的亏。他们真的做到了,省吃俭用,咬牙立志。在那个村里小孩普遍都没上小学的年代,爷爷奶奶把他们的三个儿子都送进了高中,剩下的两个儿女也都上了初中。我至今仍然非感激爷爷当初的决定,正是他们当年的努力,让我们家的后辈们学历都高于同村,让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上有了更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