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妈,我今天可以请假吗?”路书远倚在门上。
吴心看看手机,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她摸摸儿子的头,说:“妈妈知道你累,你在车上睡一会儿。”
路书远满脸写着“不”字。
“你看,这次期末摸拟考试你已经冲进了年级前40,为了重点班,咱们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吴心快步按下电梯。
重点班?这段时间,班里悄悄编了一份“学霸榜”,上榜者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鹭湖中学的重点班。路书远当然也想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吴心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妈妈打听过了,想进重点班,就没有不报班的。”
路书远知道妈妈说得没错。
只是,知道归知道,不想上还是不想上。
路书远扫了一眼书包外层的课程安排表,周六周日都满满当当,课与课之间大多只间隔半小时,那是用来转换战场的时间。
“我的周末被培训班吃掉了!”路书远闭上眼睛,脑袋里乱哄哄的。
对于这份安排表,路书远多次抗议,可抗议无效。妈妈从不生气,只跟他说,组队战斗总比单打独斗强。
这话听起来没毛病。
(二)
培训班坐满了人。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儿迎面扑来,路书远捂着鼻子杵在门口。
“路书远!快点!别影响同学上课!”数学老师声音带着不悦。
路书远不紧不慢地向座位走去。他越来越不喜欢大人们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着那些听起来无比正确的道理。
上课了,数学老师不停地在白板上写着数字,又用白板笔使劲儿戳着黑点以引起同学们的重视。恍惚间,那些小黑点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接着跳离白板,跳到讲桌,又跳到数学老师的脸上。难怪数学老师有这么多的黑痣,原来是自己戳的。路书远这么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数学老师眉头紧蹙,把一张纸“叭”的一声压在路书远的桌面上:“做出来!”
路书远有点心虚,拿起笔,却半天没下笔。他能感觉到数学老师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射向自己。
“写呀!”数学老师催促道。
路书远觉得有一股气流挤在喉咙里,下不去,出不来,憋得慌。他突然把笔一丢:“不会!”
“不会你还笑!不会你还发呆!不会你还迟到!不会你还来这里干什么!”数学老师像一枚被点燃的炸弹,瞬间爆了。
“我要是都会我还来这干什么!”此言一出,路书远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怎么敢这样顶撞老师?!
数学老师既震惊又愤怒,更有一种师威扫地的耻辱感。他指着教室门,低吼道:“出去!”
教室里鸦雀无声。
路书远脑子一片空白。
他没动。
数学老师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来自学生的挑衅!他猛的扬起手,却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一巴掌下去,这个培训班就要出名了。他悻悻地甩下手,转身回到讲台继续上课。一整节课,他的表情都是阴郁的。
(三)
路书远一直站到下课前一分钟。
下课了,吴心站在门口招呼儿子:“快点,英语课别再迟到了!”
路书远没动。
吴心轻声催促:“快点呀!”路书远还是没动。吴心还想说点什么,路书远突然大声叫道:“我不去上课了!我再也不上这些破培训班了!”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数学老师的表情很复杂,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破”字在作祟。
路书远已冲出了教室。
吴心赶紧跟到楼下,没看见儿子的影子,倒是看见了贴在车窗上的罚单。
路书远已经坐上了地铁,他把自己抛在角落里,像块木头。
回到家,房门是打开的,路书远心里一紧,妈妈回来了。
吴心看见路书远,说:“回来了?”神情和语气同样平静而温柔。
路书远本以为会有一场暴风雨等着自己,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风平浪静的妈妈。他既觉得愧疚,又有一种情绪不被看见的愤怒以及对大人这种遇事不慌不乱的厌恶!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全力去反抗大人的自作主张,可大人只是微微一笑就转身走开了——这种轻视比打骂更让人难受!
“先吃点东西,我们再去上课。”
“我不去!”路书远大力关上房门。
吴心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在儿子回来之前,她极力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提醒自己既然没办法做孩子学业上的佛系妈妈,那就努力做儿子情绪上的佛系妈妈——她一直都是这么坚持的!可现在,她觉得越来越难了!
吴心决定跟儿子谈谈。下周就要期末考了,期末考和开学前摸底考的总分是初一分重点班的主要依据,这可不是罢课的时候。
吴心敲了敲门,刚想张口,耳边传来一声尖叫:“我说了我不去!”
吴心努力搭建的防线终于倒塌,她用力拍了一下房门,叫道:“你先出来!”
“我不!”
“出来!”吴心的声音已经接近破裂的边缘。
门突然打开了。路书远看着怒目圆睁的妈妈,没说话。他第一次看见妈妈盛怒的样子。
吴心却迅速收起了愤怒,降下了声量:“有意见可以提,上完课我慢慢听你说。”
“我不去!” 语调坚决而冰冷。路书远看到妈妈的变脸术,心里产生一个奇怪而执着的念头——妈妈什么时候才能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呢?
吴心看了一眼壁钟,拉起路书远的手就往外走。
“你放开我!”十二岁的男孩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吴心很快就败下阵来。她直直地盯着路书远:“你走不走?”
路书远突然向外冲去:“我走!”
大门被用力地关上了,吴心感觉脚下的地板在震动,心也在剧烈地震动。
(四)
路书远站在弓山脚下抬头望,山并不高,但树木繁茂,形成一大片屏障,看不清里面有什么。这座山是本地村民在改建过程中极力保留下来的,据说这里藏着龙脉,不能动。路书远不知道山上有没有龙脉,只知道这里曾经埋着本地人的先祖,虽然都迁走了,但在外人看来,还是有些阴森可怕。
路书远壮着胆子冲上了山顶。山顶上有一个木亭子,还挺干净。路书远坐在栏杆上,喘着粗气。
耳边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把路书远吓了一跳——大白天的,不会闹鬼吧?路书远循声望去,才发现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人,那人戴着一顶黄帽子,手里正在捣鼓什么。
他在干嘛?路书远好奇地走过去。黄帽子看见路书远,笑着说:“小伙子,不用上学呀?”
路书远很高兴自己被称为小伙子。他点点头:“今天周末。”
“周末出来爬爬山,挺好。”黄帽子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在树根上划弄。路书远看出黄帽子刻的是一条龙,不自觉地叫道:“好厉害!”
黄帽子笑了:“熟能生巧罢了。”
“谁教您的呀?”
“师傅呀!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学,自己练,自己琢磨。”黄帽子抖落木屑。
路书远不说话了,饶有兴趣地看黄帽子忙活。刻刀像长在黄帽子手上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有时轻,有时重,有时快,有时慢,有时轻磨,有时深挖,不一会儿,一只精巧的龙爪出现了。路书远忍不住又发出惊叹。
黄帽子又笑了:“喜欢就常来,我常在这里工作,安静。”
路书远看看四周,的确很安静,平常应该没有人打扰他吧?
“我吵到您了吗?”路书远问。
“当然没有,我这里也很安静。”黄帽子拍拍左胸膛。
路书远看着黄帽子,他的眼神专注,动作利落,好像安静就住在他的心里。
(五)
期末考试结束了,路书远年级排名三十一,吴心很满足。如果开学初的摸底考试也能考个年级三十名左右,重点班就没问题了。她搂着儿子的肩膀,笑着说:“咱们得乘胜追击,冲进重点班去!”
路书远没说话,他在等妈妈的下一句。
“我们商量一下暑假班的课程安排吧?”
果然如此!路书远摇摇头:“我只要暑假,不要课程。”
“暑假也要,课程也要。”吴心依然和颜悦色。
“你要,我不要。”路书远向房间走去。
“7月休息,8月报班!”
路书远诧异地回过头,确定妈妈不是在开玩笑,这才点点头:“成交!”
吴心自有她的考量。儿子期末考前的爆发让她反思良久。儿子有一颗学霸梦,却又在疲惫中对培训班产生强烈的抵触情绪。既如此,那就让他试试孤身作战的滋味,拦路虎见多了,就知道培训班的重要性了。
吴心自知用的是险招,但险招有时也是奇招。
暑假来了,路书远心花怒放。虽说暑假年年有,但往年的暑假都被培训班填满了,这次居然有大半个月不用上课,真是天大的惊喜!
惊喜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大半个月的滋味,路书远觉得很难形容——好像的确比平时自由一些,但也自由不到哪里去。暑假作业、琴棋书画瓜分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还有一件事让路书远感到特别恼火——遇到难题的时候——费时,费力,还没好结果。大半个月下来,路书远积攒了一堆的难题等着去向培训班老师请教。
这一切与吴心的预测极为接近。
八月过去了好几天,路书远发现自己还四平八稳地呆在家里,这太不像妈妈的办事风格了!
路书远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国家“双减”政策迅猛落地,不是妈妈不想给自己报班,是没得报了。
看着眼前的错题集,路书远第一次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爸爸常年在国外办公,妈妈也不是做题高手,最可气的是,作业帮搜题功能也消失了!没有了培训班,路书远发现自己一下子被推进了一个自助模式,孤立无援。
还剩半个月就要摸底考了,再不冲刺,重点班就是别人的重点班了。想到学霸榜上从此再无路书远,路书远感到焦灼不安。
(六)
这一天,路书远窝在家里刷试卷,笔头快被他啃断了,有一道应用题还是一片空白。路书远沮丧到了极点。这时,他听到了开门声,赶紧冲出去问:“妈,报上名了吗?”
吴心看着一脸急切的儿子,有些恍惚。儿子因为不想上培训班而大闹天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过是半个月的光景,剧情竟有了如此大的反转!
这些天,吴心的心情也如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儿子对培训班的渴求正是她所期待的战果,谁曾想“双减”政策横空出世,且来势凶猛,让她措手不及——没有了培训班,赛车道都没有了,还何谈弯道超车?她探访了很多教育城,发现大多学科培训班要么转型,要么转让,也有挂羊头卖狗肉的,资质又让人担忧。她咬咬牙,想给儿子请个家教,却发现在这种形势下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得到否定的答案,路书远失望地回到房间,又拿起那张试卷。他记得培训班的老师曾经讲过这种题型,可惜现在怎么也想不起当时老师说了什么。路书远悻悻地想,只要老师提醒一句,自己就可以做出来,何至于在这里焦头烂额地想半天?
路书远心里升起一团火。他猛地把试卷揉成团砸到墙上,冲吴心大声喊:“我要上培训班!”就冲出了家门。
吴心手里的鸡蛋差点被巨大的关门声震碎。她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这是儿子第二次因为培训班的事对她吼叫了,讽刺的是,前后两次的原因是截然相反的。
刚开始,吴心觉得“双减”政策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但很快就洞察到它是大势所趋,更是利国利民之政。这几年,她一边讨伐
“剧场效应”,一边又不得不做站起来的观众,而今,终于有机会退出剧场了,本该高兴才对,可问题是,儿子早已适应了有助手的学习模式,现在再来重弹“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曲调,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