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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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公园草坪上,绿草如毯,阳光从林木中疏漏下来,我闻出了泥土给予的蓬勃力量,便转身对草青青说:你的名字取得真好。
草青青是她的网名,真名叫黄小草,是公司包装车间员工,与我同住一间宿舍。我有点喜欢她。她人好了,什么都好,唯一不好就是太喜欢刷抖音了,完全处于沉迷状态,睡觉前要刷,吃饭时要刷,上卫生间也要刷,工休时间更要刷,跟我聊天也在刷。这也没什么,小老百姓都喜欢刷抖音,有时我也刷。抖音比微信火多了。我说她是住进抖音里了。她眨着眼睛装出调皮相说,不好吗?我说好,住进抖音里比住进新闻联播里幸福。她咧嘴笑了。她也拍些抖音上传。抖音里的她在跳舞,跳一些简单的舞,如同做广播体操,背景音乐是别人的,歌声是别人的,她只负责对口形。抖音美颜功能强大,把她美得细皮嫩肉,但还是抹不了中年妇女本色。
此时她正在刷抖音,不知刷到啥,会心地笑了。我捅了捅她,说:学会不理人了?她说,你说啥?我说,你草青青的网名取得真好。她咧嘴笑了,说:那当然,要看是谁取的哩。
她原先的网名不叫草青青,叫梦醒时分,俗得冒傻气。那天她要加我微信,我说,你怎么取了这么一个网名?她说不好吗。我说,不止不好,是很不好。她说,我可是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我说,还梦醒哩,心事全暴露了,傻子都知道你正处在伤心期,心里还带着恨。她说,我就是伤心人嘛,那个神经病伤透了我的心。神经病是她男人。她一概以神经病称之,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名字。我一本正经说:如今网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不怕土匪趁火打劫,劫财又劫色那种,那你就更伤心了。她说,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有谁劫色?要钱我没有。再说,我不理采他们就是了。她打开抖音,每一条抖音后面都有几十条留言,有点赞,有鼓掌,有喊你太美了,也有说,美女你在哪?我要来找你。她说,你看,这么多,我一个都不回。她脸上散发出得意之色,好像她是骄傲的白天鹅,而那些是丑陋不堪的赖蛤蟆。我接着一脸严肃说:你还不知道呀,手机有定位功能,你让那些土匪瞄上了,哪天你走夜路,前后几个土匪把你拦住,他们不止劫财劫色,还用刀子划破你的脸,你就知道什么叫苦了。真的吗?这下她真吓住了,惶恐不安地说,那该咋办?我忍不住笑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好哇你敢取笑我,她追我打。我跑。我们这么追打嬉闹了一会儿,我说:好了,好了,你这个网名是真的不好。她说,真的吗?我说是真的,取名字可讲究了,要请算命先生合八字,再仔仔细细挑选,合命理还得有意思,知道不?好名字会带来好运,坏名字会带来霉运,你这网名就有霉气,你老说你命不好,可能跟名字没取好有关。我知道信这个,故意逗她。她说,是哟,是哟,难怪我命不好,原来是名字没取好,你有文化,你帮我取一个。逗她居然逗出事来了,但我还是很认真想了一会儿,也真想给她取个好点的网名,可想不出。她说,你想嘛,使劲地想。我说真想不出来。她把嘴嘟起来,装着很生气的样子:哼,你就晓得捉弄我。
她草青青的网名是一个男人给她取的。她称那个男人为老公。有时真要佩服她有本事,来这深圳福田打工还未满三个月就找到男朋友了。临时夫妻,这是外出打工人中特有现象,我不作评价。每种现象都有它的无奈与苦处。黄小草1975年出生,来自农村,没什么文化,一身土气,长得也不怎地,个子不高,肚腩可不小,中年妇女,年老色衰,怎么也有魅力?男人我见过,他来厂门口接她。男人五十来岁,秃了一半顶,爱抽烟。他站在厂门口嘴上老叼着一支烟。我捅了捅黄小草,说,他是你老公?她说,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有点老了。她说,老什么老,他只比我大八岁,大八岁不算老,主要是我们俩的命合得来,他是属羊的,羊跟兔子命里合得来。我冷笑了,他又不是你真老公,什么命里合得来合不来?她说,反正我把他当作老公了。我说,长得也不怎地。她说,关键是他对我好,男人不看长相,看人品。秃头男对她好不好,旁人不好说,但交往没几天就送了她一份礼物,是两套夏妆,估计花了四五百。有钱人不算什么,对黄小草而言有份量。他每天接送黄小草上下班,精神相当可佳。情人节送玫瑰,发红包,还时不时请黄小草上馆子打牙祭,算撩妹一般程序。黄小草接着说:你不晓得哩,他好有本事,是会计师,在大公司里上班,一个月八九千,他还会赚外块,电脑上鼓捣几下,四五千就到手了。我说,你还把他崇拜上了?黄小草说,我是真的佩服他,比我家那神经病强多了。从给黄小草取网名来看,是有点才华。黄小草属相兔子,兔子的主粮是青草。黄小草的名字也不错,可惜姓错了,黄,小草要黄了,小草已黄了,黄了的小草有什么吃头,兔子是苦命的兔子。如今改作草青青,如果说命运真与名字有关联的话,虽说是网名,却也可以改一些命。兔子有青草吃,那是幸福的兔子。草青青叫得也顺口,有意思。黄小草把头像也改了,换作一丛绿油油的青草。黄小草说:对了,对了,我老公也是这么讲,他属羊,羊也要有青草吃。从此,他是一只幸福的羊,我是一只幸福的兔子。我笑说,羊吃青草,你就不怕他吃了你?再拍她屁股一下:赶紧滚出去吧,做你的幸福兔子去。她欢天喜地跑出去了,真像一只幸福的兔子。
黄小草是我招进来的员工。话又说回来,厂里有七成员工都是我招进来的。我在厂里做行政。厂子不大,行政部就我一个人干活,还包搅了后勤与招聘工作。我在厂里干了十多年,大学毕业校招进来的。我没啥野心,有份工作挣点钱养家就行。厂里员工流进流出,就我不挪窝,一下子成老员工了。工厂是台资企业,专业生产光电绝缘材料,放到有点高级的光电产品上用,算个半高新企业。老板是台湾人的缘故,厂里通用繁体字,产品上更不用说,全英文字混杂阿拉伯数字,所以,对普工的要求也是初中以上文化程度。黄小草只念了小学一年级。她显然不合格。我会破格把她招进来,两个原因:一她是我老乡,江西宁都人,我布镇乡,她黄石乡。宁都人打工多去福建泉州、晋江,来深圳的少。物以稀为贵,这老乡老得亲切。二是她人聪明,心地善良。我喜欢聪明善良人。
四月某天下午,上班有一会儿了,我接到一个电话:喂,是吴经理吗?我说您是。她说,我是来找工作的,厂里还招人吗?我说招呀,请问你想做哪个岗位?她笑了,说,我就知道厂里会招人,你们贴出来的招聘启示是新的。笑声中洋溢着欢喜。我也笑了。不凭啥,就凭这点就知道她会动脑子想事。工厂不是时时刻刻招人,要招人时会把厂门口的招聘启示更新。很多找工作的人不懂巧门,见到招聘启示就乱打电话,烦人,他也失望。我说,你人在哪?她说,我就厂门口哩。然后,立即转用宁都方言说:我还知道吴经理您是宁都人,我也是宁都人,我们是老乡哩,我知道您是宁都人才来应聘的,我是来投奔老乡哩。瞧她这张嘴多能说话。我说你等会儿,我出来接你。我这是给她很大优待。别人来应聘,我只是叫保安放他进来。老乡嘛,总是要区别对待。后来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你老乡?她有点得意地笑了,说这还不简单,问吧,什么事也长在嘴吧上。原来,厂对面有家小餐馆,她去小餐馆吃午饭,从老板嘴里知道我是宁都人。她就这么定下来了,要进这个厂。
来应聘那天,她穿的是大红连衣裙。大红大绿是农村中老年妇女的时尚,大概是想抓住青春的尾巴,结果抓出一身土气。她在跟门岗保安聊天,聊得亲热,像是一对老熟人。保安脸上是愉快的笑容。她笑得有点夸张。我走出办公楼大门,刚下台阶,她就看见了我了,一边向我走来,一边向保安摆手:保安哥哥我去了。保安说,去吧,祝你好运。我看着她,心想还行呀,这么快就把保安搞熟了。我领她走进办公楼。她目光四下打流星,啧啧不已:哇,好气派哟。这又暴露了她的土气。到了办公室,我请她坐,并打了一杯水给她。她站起来双手接着,连声说谢谢。我说不客气,拿了一张应聘登记表和一支水笔给她,说你先填下表吧。她接表时目光诚恳,还有感激、笑。她始终微笑着,是努力出来的讨好。然而应聘登记表在她手中却始终不下笔,笔头顶着下巴,样子相当认真,好像是考生遇上极大难题。一般人来应聘,不懂的就会问,有疑惑的也会问,有时会把人问烦。她却不吭声。我说你写呀。她突然站起来小跑步跑出去。我说你去哪。她说,我去去就回来。约半个小时后,她回来了,双手很恭敬地将应聘登记表递给我。我一看表,就知道保安帮她填了。我心想,还行哈,知道向保安求助,嘴上去说,你表都不会填?她上牙咬着下嘴,不吭声。我说,你上了初中没?她说上了呀,我是初中毕业。我说是个鬼哟,上了初中还不会填表?她又不吭声。我说拿毕业证我看下。良久,她才说,我没毕业证。我说,你给我讲实话,上了学没?她似乎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才说,是用宁都方言说:好妹子,老乡妹子,跟你讲实话,我是上了学,可只上了一年。我把她的应聘登记表推到一旁,说:对不起,招聘启示上写得很清楚,要初中以上文化程度,你不合适。她一听着急了,说大妹子,大妹子,老乡妹子,我肯定行,我学什么都很快的,我上学时考的全是一百分,我在老家还开过店,外面我还摆摊卖过蔬菜,我真的行,你要相信我。我没有理采她。来找工作的人都这么说,我见多了。我起身去忙别的工作。她在后面跟着。我说你跟着我干嘛。我脸色不好。她胆怯了,立在那儿不动,样子有点想哭。我先去食堂交待,晚上有两个客人来用餐,要炒几个好菜,再去向厂长汇报,园区工会有个活动,需要派人参加。忙完这些回到办公室已是一个小时后了。她还在办公室,很拘谨地坐着,见到我,立马站起来,送上讨好的笑脸。我说你还没走。她哭了,不是那种激烈的哭,是那种轻轻地哭。一见她哭,我就心软了,打工人也不容易。她说,吴经理,我求求你了,看在老乡的面上,我一定好好干,保证不会给你丢脸,我身上没什么钱了,再找不到工作,我就要流落街头做叫化子,我求求你了。我彻底心软了,想,她干活肯定行,就那些繁体字和英文字母是难题,不过也不是难题,只要肯学。就这样,我把她招进来了,把她安排在包装车间,宿舍安排她跟我同住。我宿舍只住了我一人,让别人跟我住,倒不如让她,我还可以教教她,认繁体字,写英文字母,厂里的规矩,等等。老乡嘛,总要照顾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