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文/冯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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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价收旧电视机、旧电脑、电动车…”太阳照到屁股的时候，石岩街道浪心新村一栋出租屋的单房里，昨晚在厂里上通宵夜班的猫三被楼下一阵收旧家电的喇叭声吵醒，回来才睡了两个钟，内心一万个CTM地起了床。

猫三有两个想不到，第一个是想不到他这辈子能够发达。

2

猫三原名吴友材，粤西凉州市东安镇镇郊人，四十多岁，家里排行第三，嘴小眼圆，远看眼睛和额头，有点猫头鹰的味道。老鼠进化了，不怕人，但怕吴友材，晚上他走进老房子，用手电照一照自己的脸，肯定会引起老鼠“吱吱”的逃跑声，以为猫头鹰来觅食了。故慢慢地，大家都叫他为猫三。

大城市郊区的村民，即使没有谋生技能，但可以成为“房东”；东安镇郊的村民，也有比偏远村落村民更便利的营生，猫三就有这个天时地利。上午他在镇上的农资店帮老板把来提货的养殖户、种植户一包包的饲料或化肥从仓库扛上车，下午则去建材店把一包包的水泥从货车上背下来。累呀苦呀的就不多说了，至少收工后他走几步路就可以到家吃饭了，他看不起那些跟他一起扛饲料、背水泥的家里住在偏远村子的工友，常跟他们说“我镇郊的，你下面村的”。

这天早上，农资店老板通知猫三，说他昨天搬饲料的时候，弄破了袋子，漏出了些出来，被鸡吃了，要扣他二十元工钱。其实鸡也是老板自己养的，猫三满肚子窝火，却也只能唯唯诺诺地说下次小心。在扛饲料的时候，一个五十来岁的工友动作慢，猫三心情不好，就说那工友：“你们下面村的人做事就是拖拉。”一旁早已看不惯猫三的年轻一点的工友刘昌为老者出头了，青筋暴起地说：“猫三你算个卵，整天下面村、下面村的，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们？如果不是我的老板进去了，你连跟在我的屁股后面都不配！”

猫三面红耳赤，本也不是恶人，打也打不过小伙子，只能走到一旁抽闷烟。后来，在和工友们聊天得知刘昌口中的“老板”是在农村山头上开赌档的，老板被抓之前，刘昌专门给他介绍赌徒。

3

中午扛完饲料，猫三有点郁闷，和往常一样走进镇上唯一的福利彩票店。在这里抽几口水烟筒再回家吃午饭是他彰显优越于下面村的工友的习惯，别人一收工就开水烫脚般回去吃饭，下午还要赶到镇上开工呢。

一走进彩票店，老板娘就说：“鸡的价格升了，看来养鸡户的好日子又来了。”猫三侧头闻闻肩膀上的鸡饲料味，知道老板娘的鼻子灵，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她甚至能闻得出荔枝肥料和龙眼肥料的不同味道。猫三不说话，笑笑坐下，也不掏自己的烟，就蹭店里的烟丝，咕隆咕隆地抽了水烟筒来。

抽完烟，猫三站起来要走的时候，老板娘提醒他说：“今晚南粤风采开奖，头奖很多期没人中，奖池有四百多万了。”因彩票店门口有副“十年贫穷无人问，一举中奖人上人”的对联，猫三平常也会买2块4块，也中过5块10块的，这次身上没有2块4块的零钱，就丢了10元给老板娘，说：“电脑随机选5注吧。”拿到票，猫三又重复每次买彩票说的话：“等老子中大奖了，从广东一路扶贫到东北！”他口中的“扶贫”，是男人都懂的秘语。

第二天早上，和往常一样，猫三在家喝了碗白粥，吃了条番薯，然后步行去开工。刚到镇上，就听到鞭炮及敲锣打鼓的声音，又有谁家办喜事了？猫三边走边想。却远远就看到彩票店门口人头涌涌，走近才看到门口的大字：恭喜本店彩民喜中南粤风采一等奖437万！谁那么好运？猫三也走近凑热闹，老板娘买了很多糖果、瓜子之类的给看热闹的人吃。看到猫三进来了，老板娘推了他一下，“去去去，去干你的活。”然后右眼对着猫三眨了一下，因为熟悉，猫三也不计较老板娘的无礼，转头去开工了。

中午收工，猫三同样地去彩票店蹭烟抽，看热闹的人已散去，店里无其他人。“你终于来了！”老板娘见他进来，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激动对他说，“437万是你中的，税后有340多万。昨晚我看省福彩中心在终端机发的通知，是一张10元机选票中的，这小镇上的彩民我知道，就只有你买的那张是10元机选的票，其他都是2元、4元的，趁现在没其他人，快把票拿出来对一下。”猫三一下子蒙了，没反应过来。“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拿出来看看！”老板娘比他还急。猫三有点懵，抖着手伸去裤子平常放零钱的袋子，第一次虎口被袋口卡了一下，第二次才伸手进去，空空如也！“你别整丢了，彩票是认票不认人的。”老板娘也急了，猫三额头上出的汗比背水泥的时候还多，他突然想起来，是放在昨天穿的那条裤子。

猫三马上往家里跑，老板娘追出门喊：“把水烟筒放下！”但人已不见，仅看到路上扬起的灰尘。猫三今天觉得从镇上到家里很遥远，他知道老婆有中午洗衣服的习惯，如果洗烂了那张彩票就完蛋了，不敢多想，只能拼命跑。终于回到他父亲遗传下来的泥砖瓦房的家了！猫三管不了老婆在不在家，直接冲去洗衣服的地方，果然，他昨天穿的裤子在桶里了，一摸，还没弄湿。谢天谢地！终于找到那张彩票了，即刻打电话给彩票店的老板娘对号码，没错，确实是他中的。老板娘最后那句“要注意保密”还没说完，就听到电话那头像困兽发泄般发出的吼叫声。

毫无征兆的暴富，让猫三难以相信，连续抽了半袋子水烟，用针刺了几次自己的手指，才相信是真的，这才稍平静了点。这时，老婆回来了，一进屋就说刚送汤给孩子了，儿子在镇上读初一，中午不回来吃饭。猫三看着老婆，想到娘家的人一直看不起自己，不外乎就是看不起老子穷吗？！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老婆，我们发达了！这辈子都不用愁钱的事了。”猫三把彩票拿给老婆看。“你中午就喝醉了？”老婆不相信，但还是第一时间去把大门关了起来，她了解自己老公。

“我马上炒老板鱿鱼！”猫三难掩内心的兴奋，老婆比他冷静，说：“这个时候炒老板鱿鱼，那不是告诉镇上所有人是你中的奖吗？”商量来商量去，猫三决定下午正常去扛水泥，然后装扭伤了腰，请几天假去“疗伤”，去领奖，回来再干个把月就不做了，而且钱也不能马上拿出来花，被人知道，太不安全了。

4

去“疗伤”几天回来之后，猫三正常回镇上干活，但总是心神不定，因为福彩中心的奖金要约一周才能到账。这天下午，轮到建材店的老板要扣猫三的工钱了，说他弄坏了一包水泥。老板没想到，包括刘昌在内的工友们也没想到，善如田螺的猫三发飙了，把一包水泥举过头，用力往地上一摔，“老子不干了！”留下淹没在水泥灰尘滚滚中的众人，走了。

几个月内，小镇东安还在议论纷纷是谁中的大奖，毕竟是个小地方。尽管盛世中华刚刚成功申办了北京奥运会，但在这缺乏“春天的故事”的穷乡僻地，几百万是笔巨款了。也有人认为是假的，但毕竟信任政府的人占绝大多数，福彩店的生意自然更好了。每个来买彩票的人，都问老板娘是谁中的，老板娘恪守行业纪律及道德，有时候说不知道，有时候干脆说是一个外地来收购香蕉的人中的。

这段时间，荣升为有钱人的幸运儿猫三已悄悄地参加了考驾照的速成班，悄悄地买了部丰田汽车，悄悄地抵达东莞。离家之前，夫妻俩进行了一次沟通，当然是紧闭大门的沟通。夫妻双方达成的共识是，要把家里的陋室变成乡间别墅，但一下子露富太不安全了，为掩人耳目，猫三先去东莞做生意，明年就开始建家里的房。走前的晚上，猫三老婆说：“出去后，跟你约法三章：不准赌博、少喝酒、不能找小姐。”猫三一边答应一边想，老子是有钱人了，得活成有钱人的样子！

在东莞过了个把月花天酒地、左拥右抱的日子后，猫三觉得应该找事做了。前前后后做过二手房东、盘过大排档来经营，这些生意都得靠人口密集才能赚钱，适逢东莞淘汰低端产业的“腾笼换鸟”政策，以及“禁摩”运动，所在的地方人口大大减少，生意自然做不下去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包括“扶贫”的花销，以及亏去的钱，猫三的银行账上少了五六十万。

接到猫三的“总结”电话，老婆在电话里大哭，哭完之后，平静地说：“你明天不马上回来建房子，我就和儿子喝敌敌畏。”平静的语气才杀人，猫三了解妻子的性格，不敢怠慢。铩羽而归的猫三，第二天就开始着手建房子，先把旧房子拆了，搭了个棚临时住。

农村是一块热情的土地，人们除了自己的事，对别人的事也很上心。自猫三开始建房，很多人就好奇他哪来的钱建百多平方的三层半的房？有好事者打电话到东莞问老乡，知道他没做成功一单生意！还亏了很多钱，他哪来的钱亏？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去年的彩票大奖是猫三中的。

猫三一下子出名了，夫妻也很无奈，为了心理上的安全，他时不时请在镇上派出所当保安的村里本家兄弟到临时搭建的大棚里吃饭、喝酒。

5

这天，猫三哼着歌儿走路去镇上选瓷砖，路过自称五台山嫡传堪舆弟子“杨仙”的摊档，“杨仙”叫住了他，“三哥别走，等我赠你几句，你会更发达。”出名之后，猫三变成“三哥”了。“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请我去看过你爷爷的坟墓风水，你爷爷墓地所处来龙源远流长，宝地厚重，正是中国龙脉之祖昆仑山南延广东的分支，那时我就跟你父亲说后人必有大富大贵。三哥，你还会行二十年大运，余生享尽富贵！”杨仙滔滔不绝的唾沫喷在三哥的额头上，但他不介意，心情大好，拿出一沓“毛爷爷”对折一下，右手像小孩玩飞碟一样，把人民币旋转着扔到桌面上。在杨仙颤抖着食指舔舌头数钱的时候，三哥哼着“浪奔、浪流”走了。

三哥回到家，看到老婆的大哥来了。大舅子老远就迎了过来，满脸堆笑地说：“姑爷回来了？刚想开摩托车去镇上接你，但想到你这是绿色、健康出行，就作罢了。”三哥内心厌恶，心想：以前猫三猫三的，名字也不叫，现在倒姑爷姑爷的了！知道他是来借钱的，只说了句：“有事跟你妹说，我们建房，钱也紧张。”

这时，棚外响了几声喇叭声，三哥不在意，以为是送建材来的货车，拿出还在东莞时去云南旅游带回来的冰岛生普，打算冲一泡来润润喉。刚坐下，棚外就有人叫他了，“三哥在家吗？”一个穿着牛仔裤、花格子衬衣的男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着一白一黑T裇衫的年轻小伙。“三哥，一年没见，终于见到你了！”直到这男子伸手来和三哥握手，三哥才认出是去年在饲料店干活的工友刘昌，刘昌的头发用发胶弄得湿漉漉的，好像刚刚进门之前用唾沫抹过。刘昌回头对那俩黑、白小伙说：“叫三哥。”“三哥好！”黑、白的声音响亮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