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相信我，接下来写的事，都是真的。故事的主人公是文和丽。他们在我很多篇文字里都是主角。他们来到深圳二十年了。他们究竟在深圳遇着了什么事，且听我以第一人称来讲述。

一

我是2002年来深圳找工作的。家里也有工作，初中教师，教语文的。教语文的一般都逃不了当班主任的命运。当班主任意味着什么？这么跟你说吧，当班主任，就意味着你要从一个男人变成唠叨的男人婆，意味着一个优雅的女人要变成一脸严肃凶巴巴鸡毛蒜皮锱铢必较的容嬷嬷……总之，当班主任，这天底下最小的主任，最累最苦的主任，是很多老师不可逃避的噩梦。

在家里做了六年，累倒不累，口袋里空啊，没钱啊，每个月460块工资——在工资派到乡镇发的那一年，镇里还拖发三个多月的工资。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还说什么教师是天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呢。那一年，学校一位数学教师去世了。他妻子说是自杀，有些老师说是因为镇里拖发工资走极端，还有些人不相信以上说法，根据他生前的一些言行猜说是情杀……总之，死因不明。遗下一个两岁多的女儿，惨啊，可怜老父母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把他培养成国家人，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已经没有声音。老师们都去为他送葬，都是悲愤不已；其中大部分人站在大街上，影响了一下交通，制造了点气氛，又到市政府门前表达了点诉求。马上镇领导被请来了，莫名惊诧！出离愤怒！现场谈判!后来秋后算账，校长免职，带头的几个老教师调到村野小学任教……你们说，我能不心累吗？我想，到深圳去看看吧，深圳还好歹有亲戚呢，关键是他们还混得不错。

于是，我就到深圳来了，当然是暑假时间——当时还不知道来深圳找不找得到工作，更别说去狠下心来做决定：要不要辞去家里的工作？

在表哥开的工厂里，我重新学习电脑，打简历，查询各所学校信息，查询教师招聘信息，投寄简历。有时不得不承认运气，我只到一个学校面试，就把工作定了下来。这是一所新学校，是北京的一所名校联合名校办的一所基础教育学校。至于名字嘛，因为现在这所学校已经不叫那名字了，更换了办学主体，所以还是没必要说了吧。而况这对你们没必要，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和你们拉拉近乎，坦诚相对，让你们相信我讲的都是真的。那时的深圳，这所学校宣传之盛，规模之大，政府和社会，尤其是家长们期望之大是空前的，所谓名校效应，所谓名校在异地办的第一所名校，宣传还是很得力的。当然，这对学生家长的诱惑是致命的。很多家长不惜花费很大代价来到这里，想搭上名校的班车。对于一个在家乡月入几百还要被拖欠的人来说，这所学校开出的月入几千的工资，这种诱惑也是致命的。所以，当接到这所学校的通知，要在八月份进行教师职前统一培训，我满心喜悦，顾不得家里的事情，也没有跟学校领导打好招呼，便激情满满地投入新学校的怀抱了。我之所以这么坦然，因为有人告诉我：到哪里都是培育祖国的花朵嘛，分什么南方和北方？

……

没想到，一年后，我又回到表哥厂里的宿舍了。我得重新确定方向，找所公办学校，公办学校有转正拿更高工资的希望，而且没有民办学校的种种压力。这第一桩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为了让你们觉得真诚，我啰里啰嗦地说了上面的话，至于我为什么要离开那所学校，一言难尽啊，——何况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

厂房宿舍位于宝源第一工业区。一栋栋四层楼的厂房，表哥的在16栋。宿舍楼离厂房有一段距离，构造也与其截然不同，像鸽子笼似的一个个小房间，每间房里只能放得下四张双层铁架子床，床上垫一张凉席，便是打工仔夏天的卧榻了。我又陷入吃快餐，投简历，四处面试的境地。但是，我还不想回老家！我相信机遇。我相信爱拼才会赢。我相信深圳。最主要的是父亲的一句话，好马不吃回头草。回不去了，就只能跟过去告别。这里到处是年轻而忙碌的人，打工仔打工妹，为了高于家乡一点的打工费，加班加点，过着住集体宿舍吃快餐的日子，过着被安排班次简单动作无数次重复的单调日子。上下班的点到了，厂房间几条纵横的小街路便流动着欢乐的人群，青春痘，红黄蓝各色的工衣，牛仔裤，——都是他们特有的标记。

我正是在这样的街路边，见到她们俩的。

她们不穿工衣。她们身材瘦弱。年龄大的四十左右，年轻的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像是一对母女。衣装朴素，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内地来的。但要我现在说出她们究竟穿什么样的服装，那真是难为我，因为这桩事距今时间最长，十五年了吧。我早忘记了。何况我本来就是那种做好事不想留名不想图别人回报的人。大老爷们，粗人一个，干嘛要对陌生女子的穿着记得那么清楚呢。

“好心的大哥，帮帮我吧。”其中年轻的，似乎是有气无力地走到我面前，拦住了我。

“你们怎么了？遇着什么困难了？”

“我们的钱被偷了……饿了好几顿了。”

看她们好像真的很可怜，我的心动了。虽然这时得我也比较惨，还没有找到下一所学校呢！好在我那时兜里还有一点儿钱：每月几千块，寄回去一大半，多少还有点剩的。还有最后的结算费，还揣在兜里，作找下一家的等待生活费。我想，给个几十上百元，帮个把困难人救个什么急的，应该没问题。

我请她们到路边小食店吃饭。哪家店记不住了。我记得那时候有一家“翠竹亭”快餐店比较有名，表哥厂里很多人都到哪里吃。但那次我没有到那里去，因为距离这里还有段距离。既然她们饿了好久，当然得找最近的店解决饥饿问题。

为她们点了三菜一汤，盛了两碗饭。她们吃得很慢，好像并不像她们说的饿了好几顿的样子。那时的我，偏偏认定她们就是需要帮助的人，好像完全无视这一点，甚至还在心里帮她们做解释：人家毕竟是女人嘛，总不好意思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狼吞虎咽吃相难看吧？过了十多分钟，年纪大的终于吃完了。年轻的好像并没胃口，慢慢地吃了一点，便就放下筷子和汤勺，说：

“我吃不下……胃不舒服……”

我皱了一下眉。

她马上说：“谢谢您了，好心的大哥，我这几天身子不舒服。”

“哦，你们这里没有熟人老乡吗？”

“没有。我们来的时候，老乡已经不在这里做了。没熟人介绍，钱包连同身份证一起被偷了，进不了厂，就只能饿着了。”

“没有打电话联系家里人来接你们吗？”

“有的，今天下午到Ｃ镇汽车站来接我们。可是我们没有钱，到不了车站，又不知那车站在哪里。”

“你们老家是哪里的？”

“……蚌埠。大哥，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吧。大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年纪大的不开口，一直是那年轻的用普通话跟我说。这个地名，她不是一下子就说出来的，好像还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这还需要她认真想一想。那时的我却以为这只是她年轻胆怯，有所顾虑。我还在为她们做补充解释：年纪大的不说话，是她不会说普通话，怕说出来别人听不懂。哈哈，这就是我，当时的我。

我想，饭都请人家吃了，就姑且相信她们一回，帮人帮到底吧。

我请了一辆摩的，——十五年前这里到处是摩托车的士，随叫随到的，告诉师傅到Ｃ镇汽车站。然后，我给了她们两百块钱，——到现在，我觉得当时真是傻极了，明知道有疑点，明明自己也没有钱，但我还是给了她们两百块钱！两百块钱呢！当时在工业区，两个狗不理包子才一元钱，两杯豆浆一元钱，快餐三块钱一份。两百元啊，够我吃大半个月了！电话亭里，给家里打个电话，几毛钱。很多打工仔打工妹省吃俭用，拿到工资都寄回家里，每月留下三五百吃穿用。打工人攒点钱多难呐！

“大哥，你是个好人！我们会记住你一辈子的。”坐在车上的年轻女孩回头对我挥手。年纪大的也对我挥手，好像还说了别的感谢话。也许，她们根本就没让司机师傅送到汽车站，也许她们一离开就在笑：哈，又碰到一个傻子！但是，当时我心里，也许就认定了，或者说假想好了：她们就是需要我帮助的人！我这个失去工作却顽强生长的自以为未来无限好的大男子，在貌似柔弱的可能困难的女子面前，不管不顾地蒙着眼睛捂住耳朵地去充了一回英雄好汉，满足了一下脆弱的虚荣心，便自我膨胀地以为自己还是可以做一下救世主的。

朋友，我是一个不太会描述的人，你看到的文字，那两个女子并没有什么鲜明的特征。其实，我那时真的就没有去留意观察她们，更不会像某些人私底下想象的那样——这些人特别擅长联想与想象——我被年轻女子的美貌迷了眼。天啊，这是天大的冤枉！不是有名作家在文章里写俏皮话么：“暖阳下瘦骨嶙峋的狗耷拉着耳朵趴在街角，自动放弃狗权，任凭前方公狗母狗追着咬着撒着欢儿……”当时的我，自顾不暇，连工作都没着落，哪里有心思去看她漂亮不漂亮？在我眼里，她们只是千万个受苦受难人的代表。然而，我这样跟丽解释的时候，她不信，却心悦诚服地承认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1

他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傻子。他就没想到，他的老婆和女儿还在家里等着爸爸在外面赚钱回呢！

那时，我还没有来深圳，每天上半天班，工资不高，但是比他强。他出来，我是支持的。可是他不争气，做了一年，就得换工作。挣了几个钱，也没有多少，家里工作又不要了。死犟死犟地不肯回来，说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说什么死也要死在深圳。屁话！害我们一家子跟他在深圳漂泊，东搬西走。

没想到，他还有闲情逸致去帮漂亮小妹回家！做了这傻事就做了呗，还要装什么文人，写下来，还要显摆，一个大男人，真的羞死个人了。最不该的是，还让我看到了这篇文。所以，我就故意刺激他，一口咬定他心术不正，让他去急去！这个傻子，这个呆子！你良心好，你就对妻儿好呀，不会赚钱，搞什么文艺，发什么善心，被人骗了还好意思装裱自己多善良！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跟着他呀，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哎，我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便辞了家里的工作，带着两岁多的女儿来深圳找他了！他这么单纯，万一被人坑了骗了拐走了，怎么办呢？我可不想让孩子从小看不到爸爸！

我到深圳，准确地说只是深圳的乡下，宝安区西乡镇，去深圳还要过南头关。他骗我说这里有海，表哥厂在海边。等我来了，带我去，哎呦，什么海呀！水泛黄，翻白沫，简直一个臭海湾。好在他又带我去了大梅沙，我才相信深圳这边有海。真正的海确实是蓝！大！可这边的太阳也真正毒，下海没玩多大会儿，回来皮肤就黑了，还脱了一层皮。难受！美景再好难消受啊。而且，人也真是多！海里像下饺子似的，沙滩上一个个躺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冲凉房外排起了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