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春末夏初的时候,细弟失业了,正在找工作。
制造业外迁,经济形势不好早有端倪,还有疫情雪上加霜,他一个中年技术男,令人担忧。
不过电话中听不出他有焦虑着急,只说有空聚聚,说说话。
初中一年级未读完就出学的细弟,这些年来真不容易。
出学时他说家里穷,自己成绩不好,三哥会学习,要把机会给三哥。失学后,他帮二哥带了一年侄儿,第二年到三叔餐馆做学徒。
挨着国道路口的餐馆人少事多,早点午饭晚餐连轴转,没日没夜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细弟回想,任何时候,只要坐下来超过三分钟,就会呼呼大睡进入梦乡;曾经有因睡着发生一天两次烧穿锅底的事情;还有数次,好不容易捱到睡觉时,手里拿着蚊香睡着而烧燃被窝,被一屋子烟熏醒,把被子抱到水龙头下冲水灭火,继续睡,被子复燃,人又被反复熏醒。
三叔的辛苦状况也类似,常常边做事边打瞌睡,站着都能睡着。但他毕竟是老板,是成年人。徒弟徒弟,三年奴隶,三叔以自己曾经学徒的吃苦经历教育他。
当时在上中专、高中的两个堂兄周末假日会到餐馆来帮手,也改善伙食。其中老二常手叉腰指点指挥细弟干活。细弟那时十五六岁,本是贪玩贪睡的年纪,更受不了气,终究辜负了长辈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教诲,没熬过学徒期就回家了。母亲既痛惜又无奈,哥姐们多嫌他不争气。
细弟老家位于江汉平原到江南丘陵的过渡地带,虽然也算得上鱼米之乡,但土地多是较为贫瘠的红壤,其塆村既不接山林也不近湖泊,田地不宽,水利条件尤其不好。正常年景,多数农家苦巴巴累哈哈一年下来,能混个温饱就不错了。农村承包责任制单干后,劳力不足的家庭更显艰难,常常缴公粮余粮都成问题。
细弟回家种地不是不行,但母亲毕竟怜惜他年幼人瘦、个小力薄。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老家的社会风气愈来愈不好,年轻人打架赌博、偷盗抢劫时有发生。田地少农活不多,细弟常混迹在年轻人堆里,全家都怕他学坏了。幼年时父亲病故,弟兄姊妹多,家贫人贱,他没少受族人亲戚的白眼。
数年时间,细弟种地还算穷扒苦做,顺带抠黄鳝、捉蛇、捉蛤蟆,卖了补贴家用和三哥的学费、生活费。其间也起早摸黑,在家做过早点油条,挑到周边塆村卖,还在县城附近打过工,但经历都不长。
细舅毕业于武汉汽车工业学院的女婿舍弃国营兵工厂的工作出来广东打工,介绍细弟进了一家外资电子厂。一路下来,细弟靠自学和请教,用中学,学中用,从流水线上的普通打工崽做到修理员、技术员,做到工程师、高级工程师,辗转珠三角几个城市,结婚生子买房,送儿子上私立学校,去年儿子已考入内地一所二本大学学医。
回电话给细弟,约定周末聚会时间。他电话中告知,刚找到工作,已接到下周上班的通知。
来到细弟家里,看到他家客厅、卧室甚至厕所的墙壁,贴着不少字条。字条都有些年头了,字迹已经不太清晰。字条的内容有格言警句,也有他自己的人生感悟。多年来,他用这些警醒激励自己,贴在墙上主要是为了影响儿子。
小学时的细弟总是旧衣褴衫,尤其夏天还穿着一身厚春装,经常羞怯于跟同学一起玩,只能独自看书。四五年级时他开始阅读武侠、言情类小说。他说,阅读开始可能很难,但硬着头皮坚持,进入后发现别有精彩世界,是一种享受,这说明只有坚持才能收获价值。这种体验影响了他后来的学习人生。
失学后常无聊,细弟反复看过多遍三哥的初高中物理课本,对电学、电器维修等有兴趣。在老家时,族人中有中专生推荐,他特别看过《无线电世界》。到广东打工后,有了不断提高工资收入的驱动力,他一直坚持学习。从硬件到软件,从模拟电路、数字电路、PCB设计,到单片机汇编语言、数字逻辑编程等,或一年半载,或三五数年,突破、突破再突破,他不断超越自己。幸运的是,关键时刻,亲戚族人、同事朋友中,常有贵人指点帮助。
工厂打工,虽然一天工作十一二个小时,但周末还有一天休息,有自主支配的时间,跟在餐馆做事忙得经常一天只吃两餐相比,真有进了天堂的感觉。细弟印象深刻,自己打工第一个月拿到手的工资,竟比当时已大学毕业在武汉国营企业上班的三哥还高出近一倍,多么令人欢欣鼓舞。他说,工厂的加班生活,比起当时在内地贫穷还感觉受人欺压的生活,有自由,有钱,有尊严,也看到了提升改变自己的希望和渠道,他怎么会不欢喜不珍惜呢?
细弟回忆,刚刚脱离孩童时代进入青春期,懵懵懂懂中,那种有父亲和没父亲的巨大差距,对人精神的强烈冲击,那种对在外受欺负受岐视,在家不被理解的愤懑,进而产生判逆抗争心理,有混迹江湖,寻求寄托的想法。庆幸的是,走到今天,没有误入岐途,没有犯大错误,这与母亲的善良影响有关。
这么多年,看到了深圳创造的种种奇迹,“我这样的人,只是改革开放大潮下万千高楼大厦中的一粒沙子吧”,细弟感慨。
苦寒出身,家徒四壁,无所依靠,事事不如人的深度自卑,反而给了细弟改变现状的动力。他说应该庆幸遇上改革开放的好时代,还有家里兄长影响带来的学习习惯和能力。二十多年发奋努力的打工生涯,使他不断抓住机会,超越了不少有正规高学历的人,给了他存在感、成就感、价值感。父亲病亡后,母亲常念叨,多少族人料定这家要散,年幼的成不了人——聊到这里,细弟的眼睛湿润了。
职场中人,尤其是搞技术的,常有年龄之困。细弟曾经也有过转型做业务或管理的想法和冲动,但他明白自己情商低不善交际,更鉴于所见转型的人,成功的少,反而有创业撞得头破血流、负债累累的,所以早些年前,细弟就断了此类念想。坚持工匠精神不好吗,像德国、日本那样,手艺人、工程师可以是一辈子的职业,越老越值钱。
人生冷暖,世态炎凉,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兄弟分散各处,各忙各的,很难聚到一起。随着年岁增长,细弟愈加顾念亲情,常打电话给哥姐,每月至少一次跟在老家的大哥煲电话粥一两个小时。他说,大哥老了,更温和平静了,我们聊家常无话不谈,有说不完的话。本来跟大哥商量,计划今年清明节大家汇聚老家为亡父母立碑记的,但疫情原因都动弹不得,只能待来年了。
细弟想起从前老家门口的那树苦楝,那淡淡的紫色小花,淡淡的清苦香气;也有那株槐树,繁花馥郁,香飘满村;还有那垄垄田塍,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缀;更有那村前屋后的野生苦艾,即使在存不住水的山坡上,也能一棵棵,一簇簇,一丛丛,葳葳蕤蕤,很快就可以收割晒干、揪把燃烧,用来熏驱蚊虫了。
后记:
时世多难,生民维艰,生气惨淡。难得不忙,心静有闲。非虚构练笔,期图记录一点大时代中小人物的故事,表达点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