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妹夫跟妹妹吵架了。
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在我们乡下,两口子吵架实在是件太平常不过的事了。我跟老婆会吵架。父亲跟母亲会吵架。村里所有的夫妻都会吵架。若是哪对夫妻空了一年半载没有吵架,村里人倒会奇怪起来:哎,他们怎么不吵架哩?
那天,天气好得一塌糊涂,妹妹的心情坏得一塌糊涂。她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马路上奋力地往前蹬。自行车是凤凰牌的,她结婚时买的。当时,妹夫想买长征牌的,它便宜五十块钱。妹妹说,我要凤凰牌的。妹夫乐哈哈说,好,买凤凰牌的,你说买什么的就买什么的。此时,妹妹自不会想起买自行车时的场景,满脑子全是妹夫的暴行,还有伤心、委屈和愤怒。
她这是来娘家告状来了。
妹夫和妹妹是时不时会吵上一架,频次不是很高,两个月轮一回还是有的,都是小吵小闹,早上吵完了,下午就和好。而这次,妹妹跑来娘家告状,可见,这次不是小吵小闹,而是很严重了。
时间是早上。我刚吃好早饭。父母也吃好了早饭。母亲在门前晒衣服。父亲在屋檐下磨柴刀。妹妹骑着自行车在门口停下,人未下车,先喊一句:爸。妈。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怎么了?二女子。父亲母亲同时问。
我要被过保子打死了。妹妹用哭腔控诉,他就是欺负我们家里人老实,欺负我好欺负,这次一定不能放过他,你们要帮我出头,不然我真会被他打死。
原来是两口吵架了。父亲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特别是父亲,他已经把目光彻底收回到另外的方向,举起手中的镰刀,对着阳光,半眯着眼睛,用右手大拇指试刀锋,似乎很满意,刀磨得够锋利了。
父亲这态度,让妹妹十分生气,她再喊一声:爸。
父亲绝对没有听到。他甩了甩镰刀,甩去刀上残存不多的水,挑起草篓,若无其事地走出禾坪,走上村路,头也不回。
你喊了没用,母亲说,你爸耳朵背,现在听不见了。
妹妹气得直跺脚。
父亲的耳朵是有点背,但分什么情况。若是遇上棘手的事情要他表态说话,就是在他面前打铜锣,也是一句都听不见,包括母亲咬牙切齿骂他。是真的,我看见母亲多次骂他,他却傻乎乎地问:你说啥?能不能大声点。他那样子,绝对能把死人气得从棺材板里爬起来大笑三声。若是你在背后说他什么坏话,保准句句听得真切,一张脸气成猪肝色。
无疑,这事在父亲那儿,是件棘手的事情。
这要怪妹妹,过早地打出了底牌。她不是来告状诉委屈,是来搬救兵,要娘家人去做亲戚。
做亲戚,听起来很好听,会以为走亲戚,在我老家小布镇的语境中,做亲戚与走亲戚,两者意思隔了十万八千里。走亲戚是带着愉快的心情亲戚间友好交往。做亲戚是前去兴师问罪。而做亲戚的主体,一般是女方的娘家人。
女人出嫁了,离开了父母怀抱,有点类似于孤军深入敌后。我知道这个比喻很蹩脚,但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比喻,还是接着比喻下去吧。女人跟男人吵架,就是跟敌人战斗。由于孤军深入,就有了寡不敌众的味道,当然,特别能战斗的除外。这时女人就需要援助。娘家就是女人的靠山,有义务提供枪支弹药,甚至提供火力支援。
我家的姑娘嫁到你家来,将来是要做婆做大的,不是来受欺负的,如果你胆敢欺负她,我们娘家人决不会袖手旁观。这是娘家人做亲戚的理论依据,讲出来掷地有声。
在我老家小布镇,盛产贫穷、酒鬼、赌棍、打老婆的好汉,怕老婆的英雄。夫妻间吵架,本是生活常态,谁家也避免不了。娘家人自是希望姑爷做怕老婆的英雄,而不是打老婆的好汉。夫妻打架,男人力气大,女人注定要吃亏。若是男人又是打老婆的好汉,打起老婆来不分轻重往死里打,女人就更惨了,这就需要嫁家人出来做亲戚了。这很像俄乌战争,论单打独斗,乌克兰肯定不是俄罗斯对手,但乌克兰有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做靠山,呵呵,胜负就难分了。说实话,女人有娘家做靠山,确实能有效遏制一些男人做打老婆的好汉。他打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背后整个家族,识相的就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吧。
但是,并不是夫妻间一旦吵口打架,娘家人就要去做亲戚。夫妻间的吵口打架实在是一地鸡毛,其间的对错是非,没人能断清楚,清官难断家务事嘛。如果贸然去做亲戚,一定会把事情搞砸。首先会遭受乡村舆论的谴责,你看那户人家,动不动做亲戚,太不像话了,娶了他家姑娘做老婆,真是倒八辈子霉。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丢脸皮的事乡村人不干。其次,会加深他们夫妻间的裂痕。家庭事本来就鸡毛蒜皮,你却将鸡毛当令箭,箭是会射伤人的,严重时会让姑爷视娘家人为仇敌。村里就出现这么一桩事,邱冬生夫妻吵架,也打起来了,女人去娘家搬救兵,几个兄弟包括父母一起来做亲戚,情绪没控制住,打起来了。事情虽然没有造成离婚后果,但邱冬生有半年时间没有去丈母娘家走亲戚。女儿嫁过去,初衷是希望她们和睦相处、同心合力、幸福美满,好好过日子。把事情搞砸,走向反面,乡村人不干这等蠢事。
所以,做亲戚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必须掌握好分寸。乡村的规矩是,姑爷必须是实在太不像话了,自家姑娘必须是受欺负受得实在无可忍受了,这时娘家人出来做亲戚就正义在手,理直气壮。
本来,妹妹来了,而且,眼睛红肿着,脸上带着泪痕,表情是伤心、委屈、愤怒,我这当哥的,应该走出去表达关心与呵护。我是跟父母分家另过了,但只是隔了一道墙,另开了一扇门。妹妹骑自行车冲到父母家门口,我就看见了她了,同时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带泪痕的脸,气鼓鼓的表情。我正要起身,猛听到妹妹那句话,顿感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我的妹妹我知道,她有那么一点点娇生惯养,那么一点点跋扈。父母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只有妹妹一人是女孩。别人家是重男轻女,我家绝对是重女轻男。妹妹她,父母宠着、惯着,我们兄弟凡事都要让着。所以,我这妹妹,是受不得一点委屈,一点委屈都会开炸包。她们两口子吵架的事,我有听说过一些,都是妹妹盛气凌人,最后都是妹夫息事宁人。
我的妹夫我知道。他是位比较优秀的农村青年,勤劳吃苦,厚道朴实,小酒是喜欢喝点,但决不是酒鬼,小麻将是喜欢打点,但决不是赌棍。他很顾家,脾气也好,遇事乐哈哈的。重要的是对我家好,农忙时节,他放下自家田里的活,主动来我家帮忙。搞到什么野味,挑大头送过来。有次父亲上山跌伤了脚,我赶到家时,他已把父亲送进了医院。我知道,他对我家好,其实是对妹妹好。
这么一个优质妹夫,要我去他家做亲戚,我拉不下脸皮。可妹妹亲妹妹,她受委屈了,来娘家搬救兵,我一时想不出理由来推辞。如果仅仅是来告状诉委屈,我可以腾出半天时间来陪她。可是,可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
可没用,妹妹很快就四下张望一下,再大声喊:哥——哥——你出来了。
我没办法躲了。这会儿我是多么羡慕父亲耳朵有点背。我耳朵不背,大家都知道,装着没有听到是不行的。我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屋,装出一脸发懵相:咋了?咋了?还哭上了。
咋了?妹妹说,我都要让过保子打死了,这回你一定要帮我出头,你不能再做缩头乌龟了,你是我哥,你再不帮我出头,我真的会被他打死,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就是欺负我们家里人老实。
妹妹这话我不爱听。我做缩头乌龟?好像妹夫多次家暴她,而她多次来求援,我都胆小怕事,袖手旁观。我没有跟他争辩。她正处在情绪化中,她使的是激将法,目的是激我去做亲戚。
满口答应妹妹,这不是我的风格。若是不答应,妹妹此时正伤心委屈着,岂不更伤她心了。她本来就怪我对她关心照顾不够。好歹,我要算有点急智,从时间过程上来判断,她一定还没吃早饭。
我说:吃饭了没?没吃饭先吃饭,吃好饭再说。
妹妹说:吃了个屁呀,我气都快吃饱了。
母亲似乎是恍然大悟,赶紧拉着妹妹的手,说:进屋吃饭,进屋吃饭,哎呀,还没吃饭呀,肯定饿坏了,走,走,走,进屋。
妹妹让母亲拉进屋里。我掏出一支烟点上。去妹夫家做亲戚的事,得想清楚来。想来这亲戚还真不好做。妹妹是亲妹妹,妹夫也是亲妹夫,跑去做亲戚,妹妹是高兴了,却会把妹夫得罪了,我们以后还要友好往来哩。这是其一。其二,我在村里,不是吹牛,口碑还行,大家都说我通情达理会做人,贸然跑去做亲戚,势必遭到乡村舆论的讨伐,我得维护我的好形象。可不去做亲戚,妹妹那关怎么过?我想到开溜,三十六计走为上。这时我特别佩服父亲。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让耳朵背。
我进屋,推出自行车。开溜得溜远一点,让妹妹找不到。至于妹妹的伤心、委屈、愤怒,就交给时间吧。相信时间能平复她的情绪。
可是,我刚推出自行车,刚要踏上去,背后就传来妹妹尖声喊叫:哥,你要去哪?我心头一惊,是做贼心虚的惊。我骂自己心虚个啥。我笑,绝对是假模假样的笑,说:外面有点事,得去处理一下。
我就知道你会想溜,妹妹说,你果然想溜。
我笑,还是假模假样的笑。
妈,妹妹喊一声,你看我哥。
母亲大张旗鼓地走了出来。对,她就是大张旗鼓的样子,板起相当严肃的面孔:春赖子,你不能走,等下你去上潮一下,好好说说过保子,太不像话了,动不动打人,我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轮得到他来打?真欺负我们家没人了?
妈。我是一脸无奈的苦笑,说,我是真的有事。
妹妹说:妈,你看我哥,我说了他会不肯去,你还不相信。
母亲的脸孔板得更严肃了,口气是相当严厉: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来,她是你妹,你妹受欺负了,你当哥的不管谁管?难道真要让人打死了你才开心?
母亲的话具有凌厉的攻势,我招架不住了。明知母亲的话未必有道理,却寻不出反驳的话。我也是不太敢反驳。我看着母亲。她怎么也成了不讲道理的人呢?她可不是这样的人。家里家外,对人对事,她都体现出通情达理。她最看不惯动不动搬娘家人来做亲戚的女人。比如邱冬生的事,女方让她不客气地非议过。想来,只能说她是爱女心切,利令智昏,爱也会令智昏。
要说妹妹在家里受宠,而最宠她的则是母亲。小时候粮食不够,母亲绝对不充许我们动手打饭吃,全由她分配,看起来,碗是一样的碗,饭打得一样多,但妹妹的明显用饭勺子压实了。兄弟姐妹之间总会发生一些争执,妹妹动不动就哭鼻子。她一哭鼻子,母亲便拿竹鞭子抽打我们。小时候我们有太多的活要干,捡猪屎、捎猪食草、砍柴、放牛、洗碗、扫地,母亲开口了,我们没人敢不去做,只有妹妹可以,只须说一句我肚子痛就可以了。小孩子在外面难免干些调皮捣蛋的事,有人告状了,我们,母亲是不分青红皂白往死里打,只有妹妹,有时候还会受表扬。真的,从小到大,母亲就没动过妹妹一根手指头,粗声骂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