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天空下着朦朦细雨。我中午放学回家，远远地看见鱼沉雁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朝学校这边张望。鱼沉雁看见我，站起身，打着一把漂亮的花雨伞向我迎面走来。我有些慌张，想绕过她，她挡住我的去路，站在我面前，向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鱼沉雁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身材婀娜多姿，花俏的雨伞映衬着她甜美的笑容，楚楚动人。

她是在对我笑吗？不会，她是在对我身后的人笑！当时我这样想。我回头看了看身后，我身后并没有其他人，她分明是在对我笑！我不知所措，硬着头皮和她打招呼：“你好！”

“你认得我吗？”鱼沉雁含笑对我说。

“认得，你叫鱼沉雁，是我姐姐的同学。”我回答说，“你弟弟鱼卫国，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你妹妹鱼赛花，是我现在的同班同学。”

鱼沉雁的弟弟鱼卫国大我二岁，本来比我高一年级，鱼卫国成绩不好，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留了一级，就和我同班了。我读初中后，成绩也不好，初二连留二级，重新回到初一年级读书，就和鱼沉雁的妹妹鱼赛花同班了。

“我觉得你长得好帅哟，我很喜欢你，你有没有女朋友？”鱼沉雁直截了当地问我。

听到鱼沉雁如此大胆地表白，我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心跳加速，连忙否认说：“我没有女朋友，长得也不帅！”

“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我想跟你谈恋爱！”鱼沉雁多情地看着我说。

“做我女朋友，和我谈恋爱……？”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羞涩地嚅嚅重复着鱼沉雁的话，心里一阵惊喜，想答应，却又言不由衷地拒绝说，“那不行，早恋是会被别人会笑话的，你在跟我开玩笑，逗我玩……！”

听到我拒绝，鱼沉雁急了，她恳切地对我说：“我是认真的，没跟你开玩笑，我们正大光明地谈恋爱，不怕别人笑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好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扭头打量街道二边，街上行人稀少，十分空旷，但我觉得，此时有千百双眼睛在盯着我和鱼沉雁看，我窘迫地对鱼沉雁说：“这里哪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坐？我要回家吃饭了！”

说完，我直径走开，全然不顾鱼沉雁的感受，让她独自尴尬地站在马路中央。

这一幕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地点是洞庭湖平原上的一座小镇，小镇的名字叫大浦镇，那年我十四岁，读初中二年级，鱼沉雁十九岁，刚刚高中毕业。

回到家里，我后悔了，懊恼自己面对刚才突发的一幕，惊慌失措，笨嘴笨舌，为什么不答应鱼沉雁做我的女朋友，和她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站在家里大衣柜前面，对着镜子，反复回味鱼沉雁的笑容，酝酿着如果鱼沉雁再次拦住我，我要对她说的话。

我家离我就读的大浦镇中学，有二千多米的距离，走路要十来分钟。我家和学校中间，隔着大浦镇粮站，鱼沉雁父母亲是大浦镇粮站职工，鱼沉雁一家住在粮站的职工宿舍里，粮站职工宿舍是一排临街的平房，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鱼沉雁的家门口，走大街经过她家的正门，走小路经过她家的后门。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路过鱼沉雁家门口时，经常看见她在家里对我笑，有几次，鱼沉雁还大方地邀请我说：“进来坐坐，聊一聊！”

我总是摇头拒绝说：“不了，我要上学，等会迟到了！”然后，低头快步离开她家门口。

昨天下午放学，我从鱼沉雁家后门走过，鱼沉雁倚靠在门口，对着我温柔地笑。这些天，我正在读《希腊神话》，知道希腊神话的爱神，是一个长着翅膀，拿着弓箭，叫“丘比特”的小男孩，丘比特的弓箭射中谁，谁就会产生爱情。我想试试，就幻想着有一个丘比特从我身体里跳出来，将弓箭射向鱼沉雁，射一箭不过瘾，还连发了二箭。我大胆地看着鱼沉雁，心想：“我才不怕你，我射你，看你能怎么样？”

鱼沉雁大概真是被爱神之箭射中了，又或是被我调皮的眼神逗乐了，她的表情从浅浅地微笑，转化为开心灿烂地笑容，随后低下头，变成“嗤嗤”羞涩的笑容，不敢再看我。我象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

我不知道中午这一幕，是不是和我昨天幻想的爱神之箭有关，鱼沉雁的举动让我猝不及防，方寸大乱。

下午上学路上，我经过鱼沉雁家的后门，没有看到鱼沉雁。上课的时候，我心不在焉，根本听不进老师讲课，脑子里全是鱼沉雁的笑容，内心充满了喜悦和幸福。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又绕到鱼沉雁家的后门，期待再次见到她，她果然坐在门口，她看见我，立刻板着脸，对我嚷道：“别看我，哼，你有什么了不起！”说完，她将头扭向一边。

我大吃一惊，心想，这人是怎么啦，说翻脸就翻脸，我哪得罪你啦，中午不都好好和我说话吗？那时，我懵懂的心里，的确意识不到，自己鲁莽地拒绝，仓惶地逃遁，对一个少女的感情是多大地打击和伤害！

“没有……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哦！”我急忙为自己辩解说。

鱼沉雁没有搭理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里屋。

我的心情一下子从云端跌到谷底，变得低迷沮丧起来，我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

鱼沉雁的一笑一怒，犹如往沉寂的湖水里扔了二块石头，在我年少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让我再也无法恢复往昔的平静。

接下来好几天，我路过鱼沉雁家门口的时候，都没有看到鱼沉雁，我开始强烈地想念她。我坐在教室里魂不守舍，完全无法学习，内心多次呐喊着：“鱼沉雁我爱你！”我有一种想写情书给她的冲动，可是，该怎样表达我的爱意，如何将情书交到她手中，她会怎么反应，其他人会不会嘲笑我呢？我顾虑重重，没有勇气动笔……

我没有仔细揣摩过鱼沉雁在大街上对我说过的话，甚至没有记在心上，很快将那些话遗忘了，我以为她只不过是和我开个玩笑，逗我玩罢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大姐姐，怎么会爱上一个幼稚顽皮的小弟弟呢？她爱的应该是她的同龄人，我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我按捺住给鱼沉雁写情书的念头，却按捺不住对鱼沉雁的爱慕之心，她动人的笑容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爱情的种子第一次在我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没几天，鱼沉雁又出现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她依旧含情脉脉地朝我微笑，有时主动地以“上学去呀！”、“放学啦！”之类的话，和我打招呼。我也朝她点头微笑，回答她“你好！”、“是啊！”之类的言语。我们彼此保持默契，显得若无其事，和小镇上大多数熟人相遇的场面一样。我很满足于每天看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倩影。

对鱼沉雁的情愫，我一直暗藏在心里，自以为掩饰得很巧妙，然而，没多久就被我的班主任马有为老师知道了。

鱼沉雁有一个小姨叫邓淑芬，马有为是邓淑芬的丈夫，鱼沉雁的姨父，辈分上虽说隔了一代，但邓淑芬和马有为都只有二十几岁，比鱼沉雁大不了多少。马有为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平时不苟言笑，班上的学生都很怕他，我更是如此，因为我成绩差，又很顽皮，马有为对我一直没有好感。

有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马有为来到我身边，拍了一下我的肩头对我说：“秋雨，你出来一下，我有个事找你谈谈。”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马有为往教室外面走，心里嘀咕：“我又犯了什么事，被马老师逮住了，他会怎么处罚我呢？”

马有为领着我来到教室外面的操场上，他一反常态，和颜悦色地笑着对我说：“秋雨，你很有本事呀，蛮会讨女孩子喜欢，传授一点经验给我！”

我大吃一惊，连忙矢口否认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我这么调皮，哪个女孩子会喜欢我呢？！”

马有为嘿嘿地笑了二声说：“你别怕，我跟你开个玩笑，鱼沉雁你认识吧？”

“认识呀，她是我们班鱼赛花的姐姐！”我回答说。

“你跟鱼沉雁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关系呀？”马有为问。

“我跟她没什么关系，我没有跟她谈恋爱哟！”我急忙为自己辩驳。学校三令五申不充许学生发生早恋行为。

“好，你不用害怕，我没说你跟她谈恋爱，我不会责怪你！”马有为和我肩并肩，亲切地对我说，紧接着他又问，“你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吗？”

“我听鱼赛花说过，您是她的姨父。”我回答说。

马有为漫不经心地扶着我的肩膀说：“噢，你知道了，我想跟你调一下坐位，让你跟鱼赛花一起坐，你愿不愿意啊？”

马有为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和蔼过，这让我受宠若惊，我不加思索说：“好啊，我愿意！”

“好好学习，说不定以后我们会成为亲戚！”马有为意味深长地笑着对我说。

当时我根本不理解马有为话里的含义，以为他只是跟我开句玩笑，对他的关怀与勉励，我非常感激，我激动地回答说：“好，我一定好好学习！”

回到教室，马有为立刻对我的坐位进行了调整，把我的座位从讲台后倒数第一排，调整到正数第一排中间的位置，这是离讲台最近的地方，鱼沉雁的妹妹鱼赛花就坐在这里。我和鱼赛花成了同桌。

鱼赛花和鱼沉雁尽管生活在一个家庭，却是二种不同类型的女子，是鱼家的黑白双花。鱼沉雁身材修长，皮肤皙白，亭亭玉立，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有时编成辫子，有时扎成马尾，鱼沉雁性格温柔，妩媚动人；鱼赛花皮肤黝黑，个子比鱼沉雁矮，但长得丰满结实，鱼赛花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发育得凹凸有致，鱼赛花一头短发，性格泼辣，霸气十足，经常枊眉倒立，杏眼圆瞪，大喝一声“你说什么？！”吓得许多男生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出，我便是其中之一。

我每次见到鱼赛花，心里就发怵，尽量离她远远的，免得自找麻烦，惹祸上身，马有为安排我和鱼赛花坐在一起，我心里其实是一百个不情愿的，但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总不能说我怕她，不敢跟她同桌吧？那多丢人啦！

刚开始，我和鱼赛花同桌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言行举止十分谨慎，生怕惹恼她，吃不了兜着走。鱼赛花和我说话时却十分和气，不象以前那么霸气，还主动帮助我，借笔和尺子给我用，因为我经常找不到这些东西，慢慢地，我在鱼赛花面前就不那么拘谨了，课间和她说话聊天，但我从不提她姐姐，仿佛根本就不认识她姐姐，我想鱼赛花肯定也不知道我在暗恋她姐姐。

有一天周六，中午放学前，鱼赛花特别温柔地对我说：“秋雨，明天周日，你到我家里来玩吧！”

那时，学校实行的是五天半上课，一天半放假的作息时间，周六上午上半天课，周六下午和星期天休息。

鱼赛花的话让我感觉很意外，少年时期我已形成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我推辞道：“到你家去玩？这样不好吧，你爸妈会怎么看，他们会说我的！”

“没关系，我爸妈都很忙，他们不管我们的事，你是我的同学，他们不会说的，你放心，尽管来吧！”鱼赛花再次邀请我说。

我没有理由再拒绝，不得已答应说：“好吧，明天我到你去家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