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深圳地铁的常客
“往里走一点!”
“先下后上!别急!”
“把中间通道留出来!”
“往后面退!往后面退!还要说多少遍?”
大人早习惯一个人汇入人流又连衣服带人挣扎着脱出人流,“到大芬了”“到塘朗很快的”“嗯嗯知道了”,也早习惯潜在听不懂的乡音和压低喉音的普通话融洽交织的海洋里,就像地铁也早习惯了“呜咻咻刷嗡蹭嚓嚓~”地飞驶出地铁站又奔向新的地铁站“吨吨呼吨吨~”
但习惯了一股脑埋头在自己逼仄却自由的空间里的大人,也偶尔胡思乱想:推推搡搡的声音与分辨不清的肢体,偶然抬头逡巡的国王安坐,银色的坐骑为他加冕,骑士捍卫自己的地位或放弃自己的权利,平民们争先抢后,凭借着自己的速度、力量与灵活,夺取着骑士的长剑,霸占着更多的资源。
地铁那透明中偶有几分斑驳的窗外,常有令人眼前一亮的霭与光。没有味道,无限延伸般的天空中,白色与雾蓝色的交缠,银质感的高楼,穿梭的风与高速的幻影,不羁的绿色与棕红色块,纵横间依稀穿插各色方块。地铁慢慢地停下,像是云雾沸腾的声音“吨吨呼吨吨吨吨呼。”
这时响起站门开前“滴滴”的提示音,“嗷呜~嗷~啊…”。
冲在第一个的是灰色运动裤,右边是紫蓝色掺着白色碎花裙,再右边晃动着黑色光面裤。下一个是黑色的肥大阔腿裤,黑色荷叶长裙缀一颗珍珠,珍珠没什么精神似的耷拉着往前,裙子上黑与金与白、线与面、波普元素的透蓝色连红色的竖条图案等了一会终于跟上,经典渐变牛仔裤笔挺缀在最后。
地铁上狂奔的大人,是只停在这一段的风景。
在老街站,从三号线双龙方向到一号线罗湖方向的人与从一号线罗湖方向到三号线双龙方向的人,双向奔赴。车门一开,人们犹如涌出的流水,大河卷着小溪流,流向终点。无论是皮肤黝黑的散发着烂苹果味的老人,还是衣着精致眼窝凹陷的年轻人,又或者是穿着制服唇角耷拉的中年人,所有的人都在狂奔,我脑海里的身影也在狂奔。
二 孩子们的眼睛
男人带着背幼儿园书包的小男孩,小男孩爬上座位之后跪坐着面向窗,和我一样目不转睛望着窗外;在我前面飞奔而过的母女牵手追随着即将离去的地铁;独自一人走往三号线方向的穿校服的学生,高高瘦瘦;面容略显沧桑的中年女人一手握住的手机里传来叮嘱母亲的年轻女声……
爸爸陪着他的孩子坐,妈妈牵着她的孩子走,学生陪着自己走,手机那头的孩子陪着年迈的母亲走。
六月十二日下午一点半,打算回家的我走在布吉地铁站五号线转去三号线的空地,看到刚刚在同一节车厢的一个妈妈曲着腿牵着自家的小男孩。孩子的大哭大笑是不加掩饰的,可三两个成人开始蹙眉看着哭闹不休的小男孩,妈妈忙把小男孩竖抱在胸前,带离人群。停到布吉地铁站一块以国画笔法画着枇杷的墙前,给孩子指着那黄橙橙的枇杷和黑黝黝的梗,轻轻拍着他的背,拍了又摸。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备忘录,把她们写了下来。
手机备忘录里置顶的第一段在十二月一日:远远小朋友在幼儿园的建构区仔细地摸索,翻出了圆柱体、长方体……我过去问他,“远远,能和老师说说,你想搭什么呀?”他回答我:“地铁。”我指着被垒在上面的圆柱体问他:“那为什么会有这个呢?”他认真地说:“因为有地铁是建在高架桥上的”
他说得没错,深圳北、塘朗、长岭陂这几个站是在高架桥上。
后来有一次远远他进了读写区,也在十二月。他向我求助:“老师,能帮我写一下‘湖’吗?”我正疑惑他怎么突然想写字了,就看见平板上他写了“太安→西丽”,“安”压住“太”,“西丽”小小得缩在一边,他指着“西丽”后面让我帮他写“湖”。我认真看了看,这几个字并没有任何笔画上的错误,对于一个中班的小朋友来说太难得了,帮他写下“湖”,一写完他就开始给读写区里的小朋友们播报:“本次列车通往太安方向……”
孩子们也是深圳地铁的常客。他们始终在用他们的眼睛,敏锐地观察着周遭一切。
三 曾是孩子的我
我二零一七年到二零一九年的记忆,与深圳地铁始终纠缠不清。
彼时,初中毕业的我刚收到厚厚一沓的邮政快递——录取通知书和其他零零碎碎的。是坐在客厅地上打开的,一本一本一张一张核对名单,确认都没有缺漏后,才开始和爸妈一起细看那张最重要的通知书上,看到高中名字的时候我好像才缓过神,心落到了实地。妈妈的双眼慢慢从通知书上移开,转向我:“写的是南山区,好远啊!你用手机查一下过去要多久?”我忽然愣了愣。她倒也没催我,过了一会儿,我打开手机里的地图开始查路线。爸妈坐在沙发上紧盯着我,一个坐着,不记得手里在做什么了,一个站着。
从离我家最近的双龙地铁站去到高中附近最近的登良地铁站,需要坐三十九个站,仅仅是待在地铁里便需要一个小时五十分钟——这还是未计算转线和突发意外的理想时间。每一周的周日去周五回,也就是说,过去要三个小时四十分钟——坐七十八个地铁站点。
三年加起来我会在地铁上待多久呢?高三周末只能休一天,坐地铁累又怎么办呢?下课到地铁站的时间和上班族撞上了怎么办呢?不能吃不能喝饮料又坐这么久的地铁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统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深圳地铁怎么转线。于是爸爸决定带我去试点。在家里我惯常是对抗他反驳他的那个。就为抢台看,家里电视遥控器四五个被我俩轮流对着摔。眼泪怎么淌也好,嘴都像拉上拉链了似的就是不认错。但大事我向来是违抗不了他的意思的。更何况地铁搁家外面,根据我的经验,在外面还是给他点面子好。只能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那确实算是我第一次坐长途地铁,可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时地铁里其他人是什么情景,也不知道爸爸他为什么不和我站在一起。那时约是下午去,地铁有些摇摇晃晃,蹲下便容易感到头晕。透明的地铁窗外,天上轻拢的云略有些灰白,和我有些昏沉的脑袋一样沉沉地,缚了光蕴蓄着什么似的。待在地铁的一个小时五十几分钟里,我站在这头,爸爸没过来,他隔着几个人站在那头。
四 一家子
正是早高峰的时间段,一般这个时间段很难看到孩子,但偶然也有。一家四口拿着行李进站,妈妈抱着女孩子,爸爸拖着行李箱,奶奶在另一侧环住妈妈的胳膊,围着地铁中间的栏杆,像是一个圈,一环扣住一环,到了深圳北爸妈就紧张地如临大敌地冲出人流,像从泥沼里抽身般。
从吉祥的上一站上来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穿着绿叶睡裙的女孩子高一些,男孩子稍小些,俩孩子被中年女人(大概是妈妈的年纪)牵到了一起坐,自己坐在了孩子们的对面。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坐,朝向却大不相同,一个屈膝跪坐在地铁铁板凳上一手抵着玻璃,一个劲儿看着外面,痴痴的一动不动;另一个坐在凳子上,脚沾不着地,不是晃晃悠悠把玩自己的手,就是一溜烟儿窜去妈妈膝前蹭蹭抱抱,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念着“ABCDEFG…”或是嘟囔着“喝水”“上厕所”“妈妈”。女孩儿从座位上下来以后,整个身子往左倾,前搭着座位,右脚支撑着地,两腿交叉。她的眼睛也不总是看妈妈,在凳子上蹬蹬腿,看看凳边,看看弟弟,又是看看栏杆,摸摸发绳,蹭蹭栏杆,但总是不安心地靠近妈妈,妈妈用手机处理工作,不大搭理她,除了她说上厕所的时候应了一声,基本都低头指腹滑动屏幕。
小女孩干脆去抱住栏杆,更大声些唱着拖长音的“OLJ…”,唱了会儿又蹭过妈妈那儿,“妈妈我困,想要睡觉”,妈妈:“过去睡觉”,女孩儿撒娇:“要妈妈抱着睡!”“让爸爸抱着”妈妈嘴上这么说着,最后还是认命似的放下手机,可以想象到口罩下应该是有些不耐烦的表情,但抱着女孩儿的动作依旧轻柔,不大乱动,女孩儿心满意足不再唱歌,深深埋在妈妈怀里,只剩光洁的脖颈和后背上侧露在外面。
大概是快到布吉站时,女孩儿又醒了,握着妈妈的手一起拍着自拍玩儿。小手覆在大手上,相似的肤色,相似的动作,伸远手臂,女孩儿求妈妈:“妈妈~再拍一个!”妈妈认真地说:“你要慎重选择。”女孩不依不饶:“我要这个这个……”拗不过女孩,妈妈又和她拍了几张。两双手都放回女孩腿上,妈妈的手握着紫色小熊,轻轻垫在下面,女孩的手聚精会神地托着手机滑动。
女孩儿一选好照片马上把手机拿给爸爸看,自己拿着紫色小熊站在中间。车厢摇晃,妈妈一把拉过女儿,女儿右手被往后一拽,左手还想挣脱,一直面朝爸爸,耳后的两个小揪揪也在摇晃。
又新上来了一个有粉色娃娃领的女孩,坐在了刚刚男孩子旁边。男孩子迅速从座位上滑下去几下走到妈妈那儿,“你怎么也过来?去爸爸那儿,妈妈抱不下”。女孩儿也醒过来,“妈妈一个人抱不了两个”边说边推搡,妈妈护住两个孩子,让弟弟过去找爸爸。弟弟愣愣站着,叫声中逐渐有了哭腔,中年男人一把把儿子揽过,搂在怀里,和对面的妈妈一个姿势互相对视。他神情平静,只是偶尔往左低头侧看儿子的脸时似乎显出几份温柔。
“太多人了”另一个女孩儿清脆的声音伴随门开响起,男子应声后退,坐着的人也不言不语地让出一个位置给抱着孩子的老年妇女。
“坐好!”女孩子又碰到旁边的老奶奶,老奶奶和蔼地笑笑:“没事没事,几岁啦?”“两岁”“漂亮”女孩儿扎着两个简单的小马尾,肉肉的脸上、五分裤下的小腿、莲藕似的小手满是劲儿,这里摸摸那里挣挣,“嗷呜嗷呜嗷呜呜呜呜~”。
抱着女孩儿的女人厉声警告:“你做好,别跟她玩”,原是对着一旁站着的男孩子说的,男孩子半坐在女孩儿身边,一手握住把手,一手和女孩儿玩,听到这话马上安静了。“给你这个”专注的眼神,喂给女孩儿小小的零食,像是糖果,女孩儿嘻嘻边笑边露出齐齐的两排牙齿“等一下(再给你)这个(手里拿的小包包)给哥哥”“没有啦,吃完啦”
与此同时,一个刚刚坐下的男子看到对面的女子坐下后赶忙起身坐在她的对面,挺起微凸的胯对着女子,神情故作冷漠。“来来来,做我坐这边”又微起身和哥哥换了个位置,翻开书包小格后又翻翻大格“妈妈找妈妈找”“我!我!”妈妈在包里佯装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拿出来。
被家人说着“要下了”就吓到连忙走到中间站不稳的男孩,踉踉跄跄走几步,差点摔倒,姐姐赶忙过来接,爸爸在上面护住俩孩子。
五 自带座位的小孩们
耷拉着的紫色U形衣领,挂在一个男孩儿若隐若现的小锁骨下面。
这个男孩儿是我七月九回家途中,在地铁里偶然发现的。周五中午刚过的时间一般能避开高峰,所以我一般在午饭刚吃过到三点前乘坐地铁回家。没想到那天人还是比较多的,不至于摩肩接踵但也没多少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