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一只雏鹅
“别来烦我,分房睡吧!”
大珠推开正往身上凑的安十河,扯来空调被盖上,侧身躺下,合上眼皮,留给他一个肥硕的后背。安十河张了张嘴,喉口仿佛哽了块异物,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挺直身子躺下,支棱的裤裆慢慢颓然下去,好似战败的雄鸡,佝偻着脖颈,耷拉着双翼,失去了威风。
房间冷气很足,安十河却燥热难耐。他翻身坐起,套上拖鞋走出房门,准备下楼透透气。换鞋的时候,大门悄然开了一条缝,一个花白的脑袋探进来,是岳母黄冬娥。安十河按亮大灯,黄冬娥惊了一跳,慌忙朝门外缩了缩。安十河拉开门,轻声招呼道:“妈回来啦。”
黄冬娥瞄了一眼安十河的鞋,应道:“嗯。出去啊?”
“下楼买包烟。”安十河踢掉鞋,接过黄冬娥手上硕大的黑色塑料袋,拎进她和乐乐的房间。她每天偷偷出去捡废品,大珠为此和她吵过好几次,双方都不肯妥协。
乐乐早已睡下,圆圆的小脸红扑扑的,五官像极了安十河,他吻了吻她粉嫩的小脸,心几乎要融化了。室内很整洁,除了刚才那个袋子,看不见一丁点异物。黄冬娥把捡回来的瓶子、纸皮,都堆在飘窗窗帘后面,第二天找机会卖掉。安十河也反对岳母捡废品,可他到底不敢吭声。
安十河再去换鞋时,黄冬娥也来到客厅,虔诚地对着小神龛上的菩萨作揖,嘴里念念有词:“老头子,我今日捡到一只鹅崽,养得养不得?”她微微躬着上半身,小心地把手上的卦掷向地面,随着一声脆响,她喃喃道:“阴卦,阴中拥护。”第二卦落地时,她轻声说:“阳卦,个个喜乐。”第三卦的声音,明显急促一些,她轻声欢呼道:“哦哟!顺卦,好得很,三卦周全。好得很!我好生喂它。”丈夫离世后,黄冬娥失去了主张,凡事都要卜几卦,以征询他的意见。安十河这才发现,地上的鞋盒内,卧着一团小绒球,一只嫩黄绒毛、扁平嘴巴的小家伙,歪着小脑袋,愣愣地瞪着他。
安十河皱了皱眉,转身朝门外走去,门内传来黄冬娥手机的报时声: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四点整。
来到楼下广场,安十河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苦涩的烟雾在口腔内涌动。他不喜欢抽烟,只是找不到发泄出口。缥缈的烟雾中,浮出一张面孔,是个方脸阔嘴、略显沧桑的男子,看不出实际年龄。男子站在楼底的彩票店门口,裂着嘴冲他笑。安十河心头颤了颤,艰难地合上眼皮,再睁开眼睛,面前空空如也。他当然知道,刚才是幻觉。
这个和自己极投缘的男子兰二勇,和大珠是同村乡亲,似乎还沾点远亲。那天傍晚,安十河去兰二勇的租房找他,他的未婚妻呆坐在床头,哀哀地悲泣。
兰二勇突发心梗离世了。
近二十天过去了,安十河还是有点恍惚。他掏出手机,抠开黑色保护壳,一张彩票平整地贴在手机背面。极普通的彩票,花两块钱就能买到。
这不是一张寻常彩票,它价值58万元,扣掉税金还能领46万4千元。用大珠的话说,他俩没日没夜忙五年,还攒不下这么些钱。大珠说的没错,她独自经营的彩票店,仅够一家老小开支。安十河的工资奖金加起来,一年不过十万出头。他轻轻摩挲着彩票,心底涌起阵阵悲凉。钱他娘的真不是好东西。什么良善,什么贤慧,什么通情达理,通通被击得七零八落,徒留满地鸡毛。
中奖的彩票,是兰二勇每期必买的号码。短则三五日,长则半个月,安十河骑车去兰二勇的租房坐坐,顺便拿彩票给他,若是中了小奖,连奖金一并带去。两人先下几局棋,再到楼下大排档吃宵夜,开几瓶冰啤,天南海北侃一通,最后带着微醺各回各家。
兰二勇突然离世,自然不知道自己中了奖。安十河也没有想到。还是大珠说起,店里有人中了大奖,条幅挂出几天了,却没有人去兑奖。安十河才想起那几张没送出的彩票,掏出来一对号码,当场就愣了,半晌才蹦起来:“二勇,你他娘的中奖了!”
大珠窜出工作台,手伸得老长:“快给我看看!发财了!我们发财了!”
“不是我们,是二勇!” 安十河攥着彩票,几步退到门口。
大珠瞪大眼睛说:“他不是死了么?”
“他还有爹妈。”安十河把手背在身后。
“你脑壳进水啦?”大珠嘴唇直哆嗦,“死脑筋!你就该滚回庵堂去!一个人过一辈子,活该穷死,苦死!”
……
平素温文尔雅的大珠,能变着花样骂出那些话,安十河万万没想到。
安十河摁灭烟头,踏着月色走进楼门。他进屋时,黄冬娥坐在餐桌前,似乎埋头写着什么。他轻声问道:“妈,您还没睡呢?”
黄冬娥摘下老花镜,应道:“快了,你也早点歇着。”
卧室从里面反锁了,安十河气得骂娘。当然,只敢在心底骂。他杵在卧室门外,半天都没动。直到黄冬娥熄灯歇下,才蹑手蹑脚走向书房。经过餐桌时,瞥见一个本子,他鬼使神差般拿在手上,快步走进书房。
一个极普通的作业本,翻开的那页纸上面,有几行歪歪斜斜的字:牛肉八两35,鸡一边25,上海青3,红罗卜5,香姑8。另起一行写着:卖废品13,到羊台山拉水一桶,抵15。整本都是类似数据。其中一行标了个醒目的星号,后面写着:乐乐生日128。安十河仔细翻了翻,一家四口生日、春节,黄冬娥发出的红包,都做了记录。自然,她收到的红包,也记得一清二楚。
窗外弯月如镰,对街是连绵的高低不一的民房,在昏暗的月光下,隐约可见黝黑的轮廓。偶尔亮起几盏孤灯,晃过夜归者疲惫的身影,在都市跋涉的新深圳人,覆盖了这座城市的各种行业,他们默默挥洒着汗水,期望遇见更美的明天。
二、奇怪的梦境
仿佛置身幽深的山涧,又或在蒸腾的温泉徜徉,四周漆黑一片,隐约传来低沉的轻语,间杂着金属的撞击声。伸了个懒腰,哈欠尚未呼出,一个尖锐的利物猛地刺穿肩胛,剧痛传遍全身,他挣扎着、扑腾着,随着一股洪流冲出那片混沌,刺目的亮光,晃得他睁不开眼,无数影子在周围飘荡,如幽灵,如鬼魅……
安十河左手紧紧握拳,右手用力捂住左肩胛,腾地坐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猛跳。朝阳穿过玻璃窗,映在他满是汗滴、略显狰狞的脸上。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又摸向左肩胛,抠了抠那个旋涡状疤痕,并没有刺痛感,他舒了一口长长的气,试图让自己放松。
这个奇怪的梦,安十河做过好几次。一次是安平法师圆寂之前,一次是和大珠定婚不久,一次是儿子优优出生后,还有几次记不清具体时间,梦境大致相同,几乎都是他处境变化之际。乐乐出生前后,却并未做过这个梦,他还有些纳闷,或是那可恶的梦,弃他而去了罢?
它到底还是来了。这次,又会发生什么?安十河晃了晃脑袋,似乎这样一晃,就能摆脱未知的困扰。
安十河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差点填错生产报表,幸好助理小艾及时发现,才避免一场生产事故。这天晚上,他没有加班,早早回了家。黄冬娥看他进屋,似乎愣了愣,并没问他为何不去店里顶班。优优听到门响,从房间探出头来,唤了声“爸”,又缩回房间写作业去了。这孩子越大越闷,套用黄冬娥的话,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黄冬娥做好晚饭,嘱咐优优去给大珠母女送饭。听到电梯下行的声音,她边撩起围裙擦手边说:“十河,和大珠吵架啦?”
安十河搔了搔头皮,脸色有些舒展不开。
黄冬娥叹了一口气,轻声劝道:“你别怪她,要不是老卢去的早,你们的日子也会宽松些,是我拖累你们了。”
“妈,您别这么说。有您在,我们轻松多了。”安十河的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我问过大珠,她前前后后都告诉我了。怪不得你们最近不对付。依我看,你们说的都有理。”黄冬娥望着神龛上的菩萨,咬了咬嘴唇,挤出一丝笑意,“不如,我们问问老卢,好么?”
“怎么问?”安十河问道。
“那个中奖的奖金,我悟了半天,想出三种分法,以卦为准。打了阳卦,全部给兰二勇家;要是阴卦,就你俩留下;顺卦呢,一家拿一半。”黄冬娥仰着脑袋,近乎乞求地望着安十河,“菩萨和你卢老师,会给我们指条明路的。他们最讲道理了,对不对?”
安十河不禁失笑了,看似荒唐的分法,却也不无道理。他望着神龛上的菩萨,只是一尊普通的白瓷观音像,旁边是卢老师——逝去岳父的黑白遗像,他心头莫名一紧,神情瞬间凝重起来:“大珠怎么说?”
黄冬娥郑重地说:“只要你同意,她没有意见。”
卜卦的时辰,选在第二日清晨。黄冬娥早早起床,齐耳短发梳的一丝不乱,用茶水漱过口,洗完脸,在神龛前支起一张小桌,摆上点心、热茶、水果,虔诚地焚香、点烛、烧纸,一再嘱咐他们态度要诚恳。三人立在神龛前,揣着各自的心思,神情都极肃穆。黄冬娥照例微微躬着上半身,双手却抖的厉害,卦在手上晃了好几下,久久掷不下去。她双手合十,把卦合在手心,紧紧盯着神龛,嘴里念念有词,旁人却听不清半句。她半眯着眼睛,终于把卦掷向地面,随着一声脆响,三人同时屏住呼吸。
“顺卦!”黄冬娥如释重负般喊道。大珠紧绷的神经,也暗暗松弛下来。
“卢老师,真是您的意愿么?”安十河心底默默问道。
“多谢菩萨明示。”黄冬娥俯身捡起卦,边作揖边笑眯眯地说,“好啦,不用再为这事生烦恼咯!”
大珠故意绷着脸问道:“就这样了?”
“还能怎样?”安十河反问道。
大珠扭过头偷偷笑了,她转身走进卧室,睡回笼觉去了。安十河发愣的时间,黄冬娥端出白粥和馒头。安十河吃过早饭,去厨房放碗筷时,悄悄揭开蒸锅,几个馒头旁边,果然有两个松软的包子、一小碗鸡蛋羹。乐乐不止一次跟他说起,奶奶总是把好吃的都给哥哥。优优喜欢吃可乐鸡翅,餐桌上经常会出现这道菜;乐乐爱吃鸡汤面,要碎碎念好久,才能如愿。一向大大咧咧的大珠都看出来了,每次和黄冬娥理论,她都扬起眉毛说:“优优上学多辛苦,当然要吃好点,补补脑。”
安十河摇了摇头,去卧房拿手提包。听见他进屋,大珠转过头来说:“你请几天假吧,去把奖兑了。趁孩子们放暑假,一起回趟老家,也好把钱给二勇家送去。 ”
“嗯。”望着大珠圆润的脸庞,安十河平静地应道。
大珠坐起来,急切地问道:“哪天去?”
“请到假就去。”安十河扔下一句话,快步走出房间。
小两口一起去兑奖,从体彩中心出来时,正是午饭时间。大珠提议道:“找个地方吃饭吧。”
“先回家。”安十河大步朝公交站走去。
大珠只好跟上去,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望着安十河熟悉的侧脸,大珠心头五味杂陈。两人一路无言,眼看快到站了,大珠率先站起来,车门徐徐开启,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下车的乘客,仿佛刚从冷柜中拎出的鲜肉,“啪”地扔到烧烤架上,很快炙出一层薄油,就差一把孜然粉调味。大珠迎着晃眼的阳光跳下车,眼镜蒙上一层雾气,眼前模糊一片。她掏出手帕,摘下眼镜擦拭几下,又架回鼻梁。对街那栋浅咖色商住楼,在视线中明朗起来,楼体上“双雁雅居”几个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