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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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峰
唐峰觉得自己命贱,每天像个木桩子在大街上傻站,眼瞧着别人坐在办公室吹冷气喝茶看报纸侃大山,每月照样一万大洋进账。而他顶着个公交稽查员的虎皮见天在大街上喝汽车屁,风里来雨里去,工资还少得可怜。稽查,这个职务听起来蛮威风,其实也只能吓唬吓唬那些司机大佬,干这行,和城管抓小贩有一拼。
七月,是深圳特区最燥热的月份。唐峰7点半准时赶到红旗中学公交站。旭日携着昨夜的余热,将站台晒成蒸笼,几大块玻璃镶在墨绿色的候车亭上,反射出刺目的阳光,亭子下的人都躲到背面,眼巴巴地瞅着一辆辆驶过来的天蓝色大巴。车靠站了,候车亭背面的人涌出,挤上车;车里的人挤下车,涌到候车亭背面。候车亭像战时的城墙,上演着围城。
司机看到他,或打个手势,或做个鬼脸,或友善地微笑,他统一回复以微笑。唐峰不停地抬手腕看表,在查车单上记车号、时间,不时向高架桥那边望望,公司的督察车一般都会在这个时间从桥上冒出来,在前面十字路口掉个头,停在站台边,那个脸像非洲人那样乌漆麻黑的“黑鬼”督察,会迅速瞄到傻站在亭子边的唐峰,神一般地现身,拿出巡查表,叫他签名,然后绝尘而去。等黑鬼走了,唐峰才敢离开一段时间,去附近小吃店买早点。
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还不来。天气酷热,唐峰有点焦躁。
太阳步步紧逼,身边那棵樟树的影子越来越小,唐峰招架不住毒日头的攻势,撤到候车亭背面。这边风景独好,和地铁站B出口只隔着一条彩色地砖人行道,凤凰木、紫荆树、非洲楝、大王椰、小叶榄仁重重叠叠依偎着地铁口,树荫像绿色云彩,阻断了酷暑。
唐峰朝高架桥路口那边看看,载着黑鬼的车还没有出现。看看表,已经是上午八点十分,肚子咕咕叫,催促他快找点东西吃。唐峰想走又不敢走,万一在这离开的十分八分钟里,黑鬼督查碰巧来了,那不是死得很难看?
像是雪中送炭,卖烙饼的妹子推着车及时出现。唐峰每次到这查车都能看到她,大眼睛,白皙,干净麻溜,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妹子每天早上八点多出现,九点多离开,个把钟头能卖出去六十多张烙饼。这个数据是唐峰长期观察得出的,他主要看妹子带来的鸡蛋消耗量来判断,一张饼消耗一个生鸡蛋,她每次差不多用掉两板,恰好六十。每张饼五元,妹子一个小时的毛收入是三百块。去掉鸡蛋、面粉、油和煤气的消耗,能赚两百块。还不错。
唐峰还研究过妹子的谋生工具。那是一辆改装的小吃车,白铁皮加角铁铆焊而成,左手边内部虚空,藏着个小型煤气罐,右手边是一溜铁皮抽屉,里面装着鸡蛋、面粉、葱花等材料。铁皮柜的表面被硕大的煎锅和一个不锈钢托盘占据。煎锅负责生产,托盘展示产品,生产和销售的过程,就这样毫无秘密地同台直播。妹子边生产边销售,和面工序,在黑油油的煎锅上摊开,肥嘟嘟的右手捏着铁质的小刮子,在锅面上凌波微步,一撮湿面撒着欢儿席卷整个煎锅,生鸡蛋在锅沿磕开,第一时间融入烙饼,小刮子轻扬,蛋黄蛋白悄然凝固,再翻过身来烙另一面,两分钟后,烙饼成熟,撒上葱花、榨菜丝,卷叠成形,套上食品袋,放入托盘里,一道特色小吃就闪亮登场了。油烟袅袅,灶台涌出的热浪让她汗透衣衫,下唇渗出细密的汗珠,妹子不时拿出纸巾擦拭,随身带来的垃圾桶里堆满鸡蛋壳和纸巾。唐峰还注意到,小吃车架在板车轱辘上,这种直径二十六寸的胶皮轮子板车在特区已经是文物,它的好处是机动、敏捷,随时可以载着微型小吃店撤离。
唐峰平时没买过烙饼,嫌不卫生。妹子的摊子支在候车亭背面的人行道上,公交车来来去去,每辆车像黄河浪潮似地席卷尘土,在公交这条河流上,源源不断地把上流的灰尘带到下游来。妹子制作烙饼的过程是露天的,卫生状况堪忧。因此,唐峰坚决不买妹子的产品。今天情况特殊,饥饿驱使他先将就着。再说,站街两小时,肚子不知吸进多少灰尘,眼不见为净。他走到摊位边上,说要一个不加葱花的。妹子看看他,笑着说,那只能现做了,你稍等。忽然看到几个穿制服的过来了,又小声说,他们来了,我要先离开一会,你等着我。唐峰觉得奇怪,看到一矮两高三个穿制服的人走近,全身一色黑,胸口有“红旗城管”白色小字。矮个子的是个肥壮的中年女人,她示意那两个男城管做出驱赶的样子,拿出手机拍照。妹子配合着,推车离开。三人拍完照,也离开。整个过程完全是作秀,城管驱逐小贩,没有说一句话,场面温馨感人,不像网上传说中的万恶,执法很人性化。唐峰在心里给他们点赞。
两分钟后,妹子推着车回来。唐峰看着她烙饼,闲聊说这里的城管好说话,我在上水查过车,那里的城管厉害得很,有时候还会摔东西骂人。妹子说,我就是从那边转过来的,八点以前,上水没有城管,八点之后,他们就来了,好凶啊。他看看唐峰,问,你是做什么的?唐峰说我是查车的。她似懂非懂地说,这边现在坐车的人少了。唐峰笑笑说,我不是调查客流的,是查公交车司机规范行车的。唐峰知道市交委定期派人调查客流量,妹子应该和他们打过交道,把他当成调查客流的人了。妹子哦一声,把做好的烙饼套上食品袋递给唐峰。
唐峰微信付了款,刚咬一口,黑鬼幽灵般地现身,说,辛苦啊,到现在才吃早餐?
黑鬼走后,唐峰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西游记》里孙悟空让八戒巡山,自个儿变成蝴蝶一路盯梢,黑鬼没这本事,他不会杀个回马枪复查。唐峰往绿化带的深处走,这里面有几张铁质长椅,可以坐着休憩,同时也能看到进站的车辆。
三张长椅坐满了人,唐峰想怎么都这么闲,观察一会才知道是等人的。站了片刻,瞅着有人走了,找个空,坐倒,斜眼看看,那边妹子的摊位上围拢了四五个人。这会儿是上班高峰期,很多人赶时间,拿着这样的早点,边吃边走,不等到上地铁就吃完了,深圳地铁不允许吃东西,会罚款。唐峰留意到,不管是搭地铁还是坐公交,人们都是急匆匆的样子,城市道路似乎是工厂流水线,来来去去的人,像是流水线上的零件,风风火火,却不由自主。那个妹子也忙得像只陀螺,和面、打鸡蛋、烙饼、起锅,桶里的面即将用完,生意红火得让麦当劳肯德基眼红。只有他闲得蛋疼,在这数公交车玩。
巡防员老邓巡查一遭后又走回来。唐峰今早第六次在这里看到他。地铁站片区是他的责任田,老邓每天绕着责任田转过来转过去,手里提着根老长的警棍,配上一身黑制服,煞是威风。老邓今年四十出头,早年当过特种兵,身手极好,一米八二的个子,在人均海拔不到一米七的的南方城市里很抢眼。唐峰初次到红旗中学站点查车时就认识了老邓。老邓绕着地铁站转圈,他绕着站台转圈,像不停行走的时针和分针,难免碰面。警惕性极高的老邓一度错把唐峰当做扒手,后来看到他手里的查车表,才知道是公交公司的工作人员。两人聊过几次,唐峰了解到老邓曾当过特种兵的经历后,替他觉得惋惜,这么大的块头,又擅长擒拿格斗,去大富豪身边当个保镖多好,当巡防员真屈才。老邓说,我干过私人保镖,你以为那是好活儿?是要用命去搏的。现在的商场真他妈如同战场,整倒商业对手的最好办法就是刺杀,你看到那些大富豪在电视上露脸,个个笑脸像佛,一转身就暗算对手,眼见保镖同行残了、伤了,老板们不肯多拿钱抚恤,别看对小三舍得,对手下极小气。我做保镖几年,做到怕,万一要是伤了残了,后半辈子谁来养活?家里老婆孩子咋搞?干脆辞了这刀尖舔血的活,做个巡防员安稳。工资不高,却是为政府打工,有保障,伤了残了也不怕。再说,凭咱的身手,对付小毛贼不在话下。
老邓走到地铁口的铁椅子边坐下,从口袋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了几口,招呼候车亭下的唐峰:“老唐,来坐会儿。”
唐峰走过来,挨着老邓坐倒。老邓递了根烟,拍拍他的肩膀问还有多久结束。唐峰点着烟,抽一口,快速从嘴里吐出,看看表说还有半小时。他平时不抽烟,偶尔吸支是为了应酬。看看老邓有如铁塔般的身躯,并肩坐在一起,唐峰矮半截。聊了一会,唐峰说,我下班了,有空还去我家喝茶。老邓说好,他和唐峰很熟,知道他就住这不远的细靓村,去他家喝茶好几次了。
一小时后,邓世华也下班了。三伏天站街好辛苦,这会儿口干舌燥,他想起唐峰走前的邀请,迈脚前往细靓。这是个城中村,就在红旗地铁站的背后约50米。和所有的城中村一样,拥挤,凌乱,但非常干净,小街里甚至还有几间罕见的瓦房和一幢碉楼,说明这个村落有着比较久远的历史沉淀。邓世华记得唐峰的家在碉楼后面的握手楼里。302户的防盗门敞着,接到电话的唐峰站在门前恭候。邓世华落座,唐峰开始泡茶。他喝茶挺讲究,有一套精美的高硼硅玻璃茶具,托盘是黄花梨木的,上面刻着佛印与苏东坡郊游的画面。唐峰泡了一壶大红袍,紫红色的茶水注入纤巧的玻璃杯,如紫色的丝绸荡漾。小啜一口,舌尖弥漫着茶香。
唐峰想起上次在这里查车时听老邓讲过以往做保镖的经历,要老邓继续吹水。巡防员黑红的脸上浓眉微蹙,想想,讲述一个离奇的故事。
“十三年前,记得那是农历狗年,我经人介绍给一个叫李磊的大富豪当保镖。这个李老板五十多岁,真有钱,豪宅名车游艇不算什么,光是老婆就有五个,一个老婆一栋别墅,深圳各个区都有家。李老板每个家住上五六天,正好一月轮一遍。作为贴身保镖,他家别墅我都住过,李老板的老婆们都如花似玉,他最喜欢年纪最小的老五王璐。这个女人才二十四岁,大学毕业,长得和柳岩差不多,不光漂亮,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把李老板迷得魂都掉了。可是这个李老板有个怪规矩,女人必须为他生个儿子才肯把别墅转赠。前四个老婆都给他生了儿子,就这个王璐不行,肚子一直鼓不起来,所以这栋别墅只有居住权。虽然没生儿子,李老板照样喜欢她,在她这住的时间最长。他的业余爱好是收藏珠宝玉器,什么蓝宝石、红宝石、翡翠、羊脂玉样样都有。别墅有专供李老板把玩珠宝的密室,平时除了王璐,其他人进不去。王璐属狗,恰好那年是本命年,李老板特意给她买了一条纯种白色藏獒做礼物。这狗有半人高,凶得很,见到生人就叫,叫起来整个别墅的门窗都在震。它就守在密室门口,按理说是万无一失,什么样的贼也进不来。奇怪的是,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别墅进贼了,当天李老板还住在里面,他和王璐、藏獒都被**迷晕了,醒来时,看到密室的门大敞着,价值千万的珠宝像长翅膀一样飞了。警察到了现场,没找到任何线索,别墅里面有监控,整个晚上没看到陌生人出入。我和司机分别住在楼下的两间房,警察起初怀疑是内贼作案,看监控,我俩整夜没迈出大门一步,排除作案可能。警察最后在通往客厅的阳台上发现有新鲜痕迹,可是阳台的不锈钢窗棂是完好的,中间的缝隙只有两公分,除了猫儿,连小孩都挤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