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林琳推开卫生间的门,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漫延开来,一种潮湿感从她的胸前穿透到背部,在这夏夜里,热流正从封闭的空间里流传到客厅。没有一丝风,云也停止了呼吸,笼罩在屋顶的燥热,化成一股股热浪,它们不间断地袭击林琳,使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像被雨水淋过一样,黏腻感遍布了全身。
林琳无力地瘫坐下来,扭开风扇,热风丝毫没有减轻内心的不安。她摸着肚子,这个不期而至的小生命,她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两分钟前,她用试纸测出了两条杠。起初林琳以为是试纸过期,她从盒子里抽出第二根,探入容器里,看着它从灰白色渐渐变成粉色,验证了这段时间的困倦、乏力和恶心并非偶然。
一切朝着相反的方向进行着。三个月了,这是她到深圳的第三个月。她还没适应充满异味的自来水与裹挟着灰尘的空气。这栋建于二〇〇五年的出租屋,在岁月的沉淀中失去了原有的样貌,红色的外墙褪了色,距离地面二十厘米处的瓷砖粒已脱落,露出灰白色的墙体。楼底的那扇铁门锈迹斑驳,附近工地飘来的灰尘落到凹槽里,给整栋房子罩上落魄的气息。“这房子是该装修了。”刚到深圳的那天,卫晨说道。
林琳打开电脑,她想写点东西,情绪到了喷涌而出的时刻,她必须写点什么好让内心平静下来。然而鼠标停留在空白的文档上,刺眼的白光扎得眼睛生疼。她想起了小城的夜,宁静而闲适,和卫晨在小区里散完步后,她喜欢回到书房里待一会儿。每当那时,他们的女儿小汤圆会一颠一颠地跑进来,缠着要她讲故事,林琳将她抱到大腿上,给她读绘本,直到女儿闭上眼睛,她的呼吸变成一股温柔的气流,轻轻地投射到林琳的手臂上。现在,陪伴女儿的只有一台智能音箱,只要奶奶插上电源,她可以听完无数个故事,也许她会慢慢习惯没有妈妈的日子。这一刻,林琳真想把女儿那棉花糖一样的小手放到脸上,只有那样,她才会减轻对女儿的思念。
这时,卫晨回来了。“今天真热啊!得赶紧装空调了。”他解开纽扣,将汗渍淋漓的衬衣脱下来。“你在干啥,没出去走走吗?"他往房间里瞅了一眼,问林琳。
“太热了,我想待在家里……”林琳关掉文档的页面。她寻思着该怎么告诉卫晨怀孕的事。
“你要出去走走,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怎么找得到工作呢?”卫晨倒了一杯水,又说道:“对了,今天面试还顺利吗?”
“还行吧,面试官没说什么,叫我回来等通知。”林琳的眼神黯淡下来,想说的话也吞回肚子里。
“现在工作不好找,你还挑三拣四的,不要只想着文字工作。深圳这座城市,到处都是机会,过于钻牛角尖是很难适应这种环境的。”卫晨抱怨道。
“我也不想这样啊。"
“那你在网上找一找,了解一下市场需求,多投简历。机会不是等来的,要主动出击。现在不比以前了,我们公司的合作单位,前段时间又裁员了,你得有点危机感才行。"
这时卫晨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
“嗯。”林琳小声答了一句,她感到有点受伤。比起卫晨,她没那么幸运。
离职之前,她在老家的一个国企里待了五年,那是一份朝九晚五的文秘工作,稳定、 安逸,她对工作的完成度很高,总能腾出时间来写诗和短篇小说。她从未想过人生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离开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小县城,到一座新的、陌生的城市里工作生活。
结婚以来,卫晨没有跟她提起家里有一栋房子在深圳。直到有一天,卫晨告诉她,深圳分公司有一个职位空缺,他决定申请赴任。起初林琳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很迟才回家,林琳也没放在心上。可过了几天,卫晨开始收拾行李,林琳才知道他已经办好了所有手续。
她不得不做出选择,要么跟着卫晨到深圳去,要么留在小城里。无论哪个选择,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林琳的心里像装了一只泄气的皮球,“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去深圳呢?难道就不能保持现在的生活吗?”她问卫晨。如果两个人长期分隔两地,这样的婚姻又能维持多久呢?她感到十分难过。
卫晨这才告诉她,十几年前,父亲在深圳的郊区盖了一栋房子。房子的承租合同到期后,破旧的外观使它失去了竞争力。这几年附近的工厂倒闭和搬迁后,房子也被闲置了一大半,他得重新装修房子再统一招租。“如今这般形势,几乎每个月都有人来退租,我又能怎么办呢?”卫晨显得忧心忡忡。
于是林琳向公司递交了辞呈。离开的那天,她整理着电脑里的报表和文档,每一个文件夹里,都是她精心处理过的材料,她看着它们以一种固有的顺序排列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她倒说不上十分热爱这份工作,只是想到未知的生活,她发现就连那盆迸发着生命力的绿萝,也耷拉下了它的脑袋。
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卫晨的生活已步入正轨,周末也着手准备装修的事宜。每天清晨,林琳被卫晨的闹铃吵醒后,看着丈夫穿上西装衬衣和皮鞋,早餐也顾不得吃就匆匆出门,她的心里空空落落的,他的忙碌映射出自己的挫败。在这三个月里,她投了一次又一次的简历,可邀请她参加面试的企业寥寥无几。
待林琳回过神来,卫晨已洗完澡,穿上了便服。穿着T恤和牛仔短裤的他,看起来比过去白了许多,大概是通勤工具改变的原因,过去他开电瓶车上班,皮肤常年暴露在太阳底下,人也黑不溜秋的。如今地铁直达公司,晦暗的通道遮蔽了阳光,赋予他一种洁白的肤色。他的头发打理得整洁又干净,发蜡的香味凝固在空气里。就像每个选择留在深圳打拼的年轻人一样,他彻底融入了这座城市。
“同事约我吃夜宵,我准备出去了。” 卫晨把袜子套到脚上,朝林琳说道。
“噢,这么晚了……”林琳嘀咕着,心想他会不会带上她。在老家时,朋友约他聚餐,他总会叫上她一起,而她每次都拒绝,她不喜欢热闹的场合,待在书房里会是更好的选择。
“你早点休息吧,养好精神,明天到人才市场看看。明天是周一,可能有招聘会,没准就被录用了。”
“那你几点回来呢?”林琳没接话,望着卫晨。
“说不好,可能晚一点。”卫晨避开林琳的眼神,低头看了看手机,“你先睡,不用等我。”
“那好吧。”林琳怔怔说道。卫晨穿好鞋后,大步往楼梯走下去,一会儿就没了人影。林琳回过头来,发现他将大门的钥匙落在茶几上了。
“你的钥匙啊。”林琳打开房门喊道。楼道里空荡荡的,回应她的只有空气中残留着的发蜡的香气。
林琳回到电脑旁,将空白文档重新打开,却有一阵困意向她袭来,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耷拉在键盘上的双手漫无目的地移动着,伴着混乱的思绪越发艰难地前进。于是林琳关上电脑,往房间里的床上躺了下来。
2
第二天,林琳起床时发现卫晨不在身边,她拿起床头的手机,卫晨凌晨一点给她发了信息:今晚喝得有点多,钥匙不知道什么时候搞丢了,晚上在同事这儿睡,不用留门给我。
林琳把手机丢回床上。盛夏的太阳穿过窗户闯了进来,把这钢筋水泥的城市浇筑成一个大熔炉,室内也变得热烘烘的。她走到浴室,打开花洒,任由水流从肩膀一直滑到肚皮上,凉丝丝的感觉渗透到肋骨里。她将手放到小腹上,用沐浴露轻轻摩擦着光滑的肌肤,想象着肚子里的胚胎,在小小的孕囊里扎根发芽。不久后,她的肚子会逐渐隆起,一个全新的生命将被带到她的人生中。
可是,她的心里非但感到喜悦,深深的不安像海水一样涌了过来——谁会接纳一个孕妇的求职需求呢?即使找到了工作,短暂的职场生活结束后,她的工作就变成处理孩子的一日三餐和排泄物。想到这里,林琳大声笑了出来。
林琳掏出一面镜子,黑框眼镜下的眼角过于圆润,缺乏一点凌厉和干练,她的鼻梁很塌,看起来比路上步履匆匆的、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孩憔悴多了。她拿起那瓶很久没打开过的粉底液,浓稠的液体爬上了她的指尖。她往脸上涂抹,遮去她的黄斑、鱼尾纹和抬头纹,粉底散发出的酒精味让她感到不适。当她还是个姑娘时,她喜欢脸上被裹着一层“保护膜”,这让她看起来得体又自信。可婚姻改变了她,生完孩子后,她再也没有心思往脸上涂涂画画。林琳用口红给嘴唇描上一丝红润,又画上细细的眼线,她的两道眉弯弯的,谦逊地躲在两只眼睛后面。如此一来,镜子里呈现出另一副面孔,少了一丝呆板和平庸,似乎跟这座城市接轨了。
四十分钟后,载着林琳的公交车穿梭在深南大道上,高大的木棉耸立在道路两侧,嫩绿的叶子从树枝里探出头来,随着车子移动往后退去。林琳呆呆地望着窗外,她想寻找一些和家乡相似的地方,可她发现一切都是陌生的。植物、道路、楼房以及车里的人,他们都呈现出一种漠然,各自忙活,不在乎她是坐错了车,或是坐过了站。待车子停靠在一个学校旁,林琳如同一头受惊的小鹿,慌忙从公交上跳下来。她跟着导航往回走了两公里,才回到想去的那家杂志社。
面试林琳的是杂志社的主编,他快速扫了一眼简历,又拿起林琳的作品翻了几下,随后对林琳说:“和我聊聊你最近看的一本书吧。”林琳支支吾吾,她想不起来最近一次阅读是什么时候了。来到深圳后,她不再到图书馆和书店去,也不像过去那样长久地沉浸在书海里。好像她的心被这座城市偷走了一样,每当她想读一本小说时,总有什么东西阻碍着不让她投入到里面去。她曾想过要在纯文学领域留下一点痕迹,也尝试用作品去检验那条路子是否走得通,后来碰过几次壁,她就放弃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谈起《尤利西斯》。
主编沉默着,托着腮静静看着林琳,既不对她的观点表示赞同,也没反驳她那看似荒谬的解读。过了好久,林琳感到脸颊和耳根越来越烫,与此同时,她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这本书带给她的感受,于是她停了下来。
“好吧,只是一个简单的了解。”主编说完站起来,离开了会议室。林琳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地望着桌子上被遗弃的简历,它被浏览的时间不到一分钟。这就是她的人生,二十多年的时光覆盖在一张A4纸上,看起来单薄而空洞。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离开小城,何曾不是一种解脱。
几分钟后,一个高瘦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林小姐,请你填好这两份材料。”他将两张空白的表格递到林琳跟前。林琳接过它们,确认是招聘表后,她不解地看着男人。
“写吧,这是我们杂志社的招聘流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叫我阿泽。”男人递了一张名片过来。
林琳默默往表格里填入个人信息,她知道,这又是一次无望的尝试,接下来,男人也许会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如果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