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夜
  • 点击:19421评论:252022/08/22 00:22

父亲于一片混混沌沌中现身,光脚,踩在布满碎玻璃的小路上,不顾左右,默然无声、面无表情地引着我朝前走,不疾不徐,像是要去什么地方,拐角处不停,三岔路口也不停,也不回头看看有什么人跟着他。风急云涌,灰黑交杂的迷团扑过来,我几次三番地跟丢了。时而脚下的硬物硌着他发出脆响,时而漫天的浓雾淡出人影儿,时而玻璃碴子上留下血渍,我循着这些蛛丝马迹往前追喊——“爸,你为什么不穿鞋?”我越跑越快,越喊越急,终于头重脚飘,栽倒在浓雾包裹的石头上......

睁开眼睛的时候,月亮挂在窗外,深沉的夜色涂抹着窗户,车轮轧过马路的沙沙声荡进来,隐约有不安分的工地动作着,先生睡得正酣,不满一岁的儿子把薄被踢了,四仰八叉着一只脚搭在我身上,台灯亮着,时间指向凌晨四点,一切各就各位,没有什么云山雾照的混沌——我落在人间日夜无息的深圳里。

我起身到阳台,点燃一支香烟,望向三十余里处的石岩腹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方。

他是在一个下午走的,没有人知道具体时间,发现时,身体已经泛凉。弟弟大约在五点半通知我。潮声震荡,突突的心跳蛇一样从胸腔爬至耳膜,我下意识压制了它,心下想,他到底走了。在这之前,我多次想象过父亲离世的场景,在医院里输液停止了心跳,在对弟弟永无止境的谩骂中突然倒下,在他数次发起“我去死!”的誓言里毅然决然地离开我们,在他不久前回望故土的二十七天里(随便哪一天)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些灵光一现的臆测,在此刻的现实里灰飞了。

我赶到的时候,父亲嘴巴半张躺在床上,一只手执拗地探伸着,仿佛要抓住什么。母亲头朝墙,发乱身弓哭在地上,身边散落着几个石榴,从她断断续续的哭啼中我听出一点讯息:“早起时还说想吃石榴的,谁知买回来,人就这样了呜呜......”我望一眼窗外,赶紧关窗,拉上帘布,又跑到门边把门反锁,再低声劝母亲不哭,不哭啊。谁知她哭声更大了。我从衣柜里胡乱拽出一条围巾,想着能使母亲的哭声降低一些,但是围巾很快从我摊开的手里滑落到地上。这样的时候,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发出悲伤的哭泣呢。我转而把目光投向二十四天前陪同父亲从祖籍归来的弟弟身上,他正埋头给父亲擦拭身体,换衣物,剃胡须,一步步将他出落成一具体面的尸体。“怎么办啊?你看这......”接近尾声时,他手足无措地站到我对面,抖着肩膀低声问,又犯人似的把头垂在胸前。第一次,我觉得弟弟可怜——父亲的病不仅将他掏得身无分文,那份沉甸甸的倚重更是将他的人生腐蚀得像是一盘马蜂窝。既而母亲中断哭声转头跟着问:“是啊,怎么办啊呜呜......”

我停顿着,在脑海搜集父亲最后的归处,决定将他的遗体运回故土。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致电给同城的堂哥,又赶紧叫母亲和弟弟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可是停下来,我又觉得这不是容易事。父亲的故乡没有属于他的土地,又似乎他在最后一次的回乡中和叔父弄得有点儿不太愉快。我和叔父的零星面见,也不构成允许父亲埋骨的理由。这边呢,路途漫遥,自南向北,几乎纵跨半个中国,既要注意天气的炎热,又要留心途中的风险;既要悄无声息地离深,又要时时注意掩人耳目。都说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堂哥半小时后到达,他看着没有呼吸的父亲,叹气,摇头,陷入半个世纪的沉默。在这沉默中,他妻子打来电话说孩子的手臂摔伤了。“我不能陪你们回去了,我没办法做到两边顾......”他摊着手,转身抽走沾满我期待的背影。五十一天前,他开车将父亲送回故乡,也曾暗说只是时间问题了,不料这次竟帮不上忙。父亲的老家,是堂哥的家乡,却谈不上是我和弟弟的。我们没有一天在那儿生长,母亲也没有在那儿生活的经历。我们的日子总是东挪西搬,伴随着颠沛流离,没有固定的家乡,那是一个只能算作祖籍的地方。但这些不能成为父亲叶落归根的障碍,不能。我又给先生致电,告诉他我们还是要送父亲最后一程。先生没有迟疑,连连应好,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家里撇着我们十月大的婴儿和他爷爷。这没有迟疑里,翻卷着他从良善的心底一直压抑着的对我母家的关怀,而在他过去的一直压抑里则掺拌着我刻意铸起的防御的壁垒,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婉拒他的相帮,甚至直接打消他的念头。可是会合时,我们又面面相觑——事情并非即来即走,我们根本无法脱身。

房东像一尊佛似的坐在楼道口。别说天亮着,就算夜幕拉下来,也盖不住四散的灯光。自打这里改成公寓,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流水般永无消停。我们能做的,只有等。等天黑。等人少。等房东打盹儿。等一个合适的契机落到头上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滴答,仿佛一切放慢了速度,又仿佛一切刻不容缓,等待变得漫长而煎熬。我暴风雪似的,楼上楼下地跑,望望东,望望西,不断压低声音提醒母亲的哭声小一点儿,再小一点儿。又到楼下去跟房东斡旋,总算找理由支开了他。瞅着缝隙,弟弟顺着楼梯把父亲的遗体背进了租来的车里。

母亲慌乱地锁门,下楼,往车箱里塞物品,上车,坐稳,把自己缩成团,那因过度压抑而未成型的哭声,不时化作间断的声节从喉咙里冒出来,气泡似的,破裂,聚集,又破裂,一点点儿渗透到车里,渲染出悲哀的气氛。空调卖命地旋转,以它最低温度的冷护佑着父亲尸身不腐。这冰冷,把南方连绵不绝的炎热隔离在外面,把杂乱多疑的目光消除在外面,也把不古的人心与聒噪阻挡在外面。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了。弟弟端着一罐子硬币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念叨,这就是爸的引路钱了,没办法,途中我们不能给他鸣炮,不能烧纸钱......他努力地眨眼,声音哽咽,在哭声还没到来之前,滑落裤面的眼泪抢先一步出卖了他的悲伤。

暮色,是依仗。漆黑的夜色,能更好地保护夜行的人。迎着头顶的孤星,我带着死去的父亲,北上。车轮急速地运转,苍茫和悲凉被卷入,孤寂与清冷被卷入,沉默和心照不宣被卷入。所有人瑟瑟发抖,是冷,也不是冷。是加一件衣物,再加一件衣物;是母亲拉上父亲的被角怕他冷了又即刻掀开怕他捂坏;是一种见人便要鬼鬼祟祟的躲避;是看见警车,便要慢下来,或是快过去,深深地吸上一口气的紧张与放松。偶尔,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们的土地——那距离父亲故乡八百里之外的土地,不是父亲可以葬身的土地,我成长又远离的土地,它就坐落在舅舅所在的村落周边,自打我们举家南下深圳,就被表哥租种着。说是租,十几年里没有租金,连个电话也没有。我下意识拨通了表哥的电话,不接。再拨,忙音。再拨,关机。我编辑父亲去世的消息过去,回复亦化作石沉大海、遥遥无期的等待。偶尔,母亲也会对我发出沉闷的敲打:“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你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去看看他、问问他?”我心底陡然涌起那些生分的过往,酸涩而悲凉。我和父亲之间的鸿沟,早已无法逾越,母亲真不该起这样的话题。现在,我只想完成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最后的一点儿义务:平平安安把他葬回故土。

三十二个小时过后,我终于走完三千三百里路把父亲停放到叔父的院落。

可是没有人记得要给他穿鞋......

他光脚离开这世界,光脚窝在汽车后排,光脚从深圳回到中原老家,光脚躺在叔父院子里停放的冰凉的水晶棺里好几天,直到下葬的前一晚才穿上寿鞋。

就在下葬的那天晚上,也是凌晨四点。屋里灯光昏暗,窗外月光冷凉。他就坐在我儿时那破旧的床头,影影绰绰地弓着腰,一只脚穿蓝色灯芯绒布鞋,一只脚穿军用迷彩帆布鞋,翘着二郎腿,勾着头,给我一个后脑勺儿。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那鞋子一高一低晃在我眼前。我问“爸,你为什么穿两只不一样的鞋?”他也是不响应,转身不见了。清晨,叔父找邻家婶子剪了两双白纸布鞋,轻薄如羽,只是个鞋样子,风一吹就变形的那种,拿在他的坟前烧了。

父亲下葬的第二天晚上,也是凌晨四点。一只油亮的黑猫叼着父亲的皮鞋往前跑,我追在后面,犀利的猫叫将我引进一片烟雾缭绕的竹林里。在那儿,猫声消失殆尽,我找不到来时的路,正不知身处云里雾里,父亲就出现了。他朝向对面挥手让我走,我也是看不清他的脸,刚一抬脚,就蹬了被子醒过来。早上,叔父又找人依照皮鞋的样子剪了一双白纸鞋送到他的坟前烧了。

可是现在,我去哪里弄那种鞋样子?


我坐在沙发上等天亮。

我坐着的沙发,父亲曾经歪靠过。大约是过节还是放假了,我带他和母亲一起来家里坐坐。那时候他已经病得不轻,阳台上洗衣机里洗衣液混着消毒水飘出来的味道他有点儿吃不消,我没有理会,嘴里还冲他说着,多好闻啊,怎么会受不了。

我看看壁上的画框,也是父亲装裱的。字画是一个书法家老友所赠,我在外面装裱了红色的框。等家里一切装饰妥当才发现它应该搭配白色、至少是米色框。那是父亲第一次来看我的新家,他曾经对我置办家业大为光火,跳叫着女娃子家家的不应该,但他还是咳嗽着拾起几十年未动的画刷沾着颜料,一点儿一点儿把框上的红色变成了白色。

我又抬头看灯,那四方的可以发出冷暖交织光亮的灯。里面的灯带坏了,不能变色,却一个色也时静时闪的时候,我踩了梯子把它摘下来,左右敲敲不起作用,剪了接,接了又剪也不济事。父亲见了,用螺丝刀、电棋子捥捥撬撬,一会儿就好了。他又踩着梯子一步一步上去把它装到最初的模样,再颤颤巍巍地下来,已经是七十多岁了。

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混蛋。

不过我很快就清醒过来,这想法也就是这一时对我起点儿作用,很快我就会把它抛到脑后。就像叔父对待父亲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归,每次初见,还能客气对他,随着时日增长,冷淡也跟着疯长起来。当我执意把父亲的遗体千里迢迢停送在他院子的时候,他还是跪着哭了一场,起来对着我说:“静娃儿呀,你爸是个可怜人哪!”我望着他哭红的眼睛,跟他谈父亲的葬身之地,一直没有答复的——现在,要什么样的地方都行。北坡,东坡,核桃林,芝麻滩,乃至经高人指点的金蟾地......第二天叔父带我一一看过来,落了定。可是,过了那一刻他就清醒了。

举行葬礼的头一天傍晚,叔父就反悔了。他和儿子们把请来的阴阳先生围在中间,私语着什么,避着我。很快我就知道他们把父亲的安葬地点换到了后坡的流水地里。那是一块长年积水的地段,野草荒芜到膝,稀稀拉拉站着几棵歪树,有两三个晚辈的小丘穿插在面里,每逢下雨便流水汤汤,无法立足,更是父亲几次回乡都努力回避的去处。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只见人们急轰轰散了,他们正准备到另选的墓地去定罗盘。阴阳先生夹着罗盘、端着斗谷走在最前头,众人一团团跟在后面的不远处。我把汽车扔在叔父院子的出口,来不及熄火地追上他,连拉带拽地往叔父答应过的地方跑。我气喘吁吁带哭腔解释墓地的落定,他忽然揉着红了的眼睛,“昂”的一声哭着说“亲妹子呀,你爸不容易啊!”我这才知道,上上一代,我们的祖父是兄弟。我接过斗谷,搀扶着这位年过花甲的哥哥去原定的父亲的墓地下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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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章评论
  • 赵静的散文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是将心掏出来,将一口血吐出来。看她的散文,会想到李修文,同样是情感的火山、滚烫的文字、戏剧化的叙事(融入了小说的写法),他写出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等。这篇写安葬父亲的散文,就像磨刀,将人物命运推到一种极致,不停地在磨刀石上推拉,刀片溅出火花,锋刃越磨越快,只一闪现,就夺人魂魄。我相信赵静在散文创作的道路上可以走得更远,像李修文一样,写出她的“山河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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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赵静2022/09/19 10: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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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感谢您精彩点评及推荐,我想,我一定得看看李修文的“山河袈裟”才好……
  • 散文的真,有两个维度:一是撕开面具后的真,二是撕开心魄之后的真。达到第一个维度就不简单,达到第二个维度就更难。赵静的散文之真,达到了第二个维度。它的散文,因为太真实了,赤裸裸,常让我读得惊心动魄。散文用于写亲情,常自带美颜效果,但是这效果在赵静笔下完全失效:亲情再美再神圣,也不能完全消解亲人之间的各种计较、自私与惰性。除了真到极致之外,赵静还善于挖掘,将生活掘地三尺,将灵魂逼得无路可退。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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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赵静2022/09/09 23: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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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夜深了,我躺在南阳伏牛山洼里的叔叔家、我的祖籍、父亲叶落归根的地方,看弹幕弹出行者评委的评论与推荐,心怀感激。从深圳再回来,这次是办父亲三周年祭,冒着被隔离风险。或许这篇《追夜》是我对父亲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