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昨晚应该下了一点雨,但一大早就放晴了。太阳照在湿漉漉的树叶上,反射出一片片绿莹莹的光。一只红耳鹎在树梢上站着,喈喈而鸣。楼下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人。凭窗站了一会儿,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熨帖,就像——就像什么呢?刘楚文实在懒得去想一个合适的比喻。近些年,他已经学会了“能不动脑就不动脑”的哲学。
他用一片面包、一个煎鸡蛋,潦草地解决了早餐,然后换好衣服,准备去上班。一想到上班,刘楚文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倒不是因为他有多热爱工作,更不是因为今天是发薪日,而是因为钟灵儿。
钟灵儿是三个月前他新招的一个员工,名片上印的职位是市场调研员,但实际上还兼职着她的助理。两个副总都有私人助理,个个高学历、高颜值,即使心里没什么想法,每天只是看两眼,对心情也是个调节和安慰。尽管他对职位的晋升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对高层领导们这种福利却十分艳羡。
钟灵儿是他亲自面试的。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动心了。她的学历和工作经验在几个面试者中并无优势,但样子却是最美的:古典的瓜子脸正是他所欣赏的类型,头发又黑又长,披在肩上、背上,那么柔顺、丝滑、神秘,像花园里的黑夜;牙齿很白、很整齐,说话时总是在笑——用嘴角、也用眼睛在笑。刘楚文对女人的最高理想是贞娴幽艳,假如要给这种理想找一个模子,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了。何况,她学的还是中文,跟他一样。
他把她的位子安排在他的斜对面,以便随时都可以看到她。
最初几天,他只给她安排了一些轻松简易的工作,好让她尽快熟悉工作流程;接着逐渐增加了工作的难度,好让她不得不来求助自己。没人注意到他这些小小的心机。
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进步之快,令他欣慰,也令他吃惊。
来公司两个月后,他们已经在一起吃过三次饭了,尽管并未深谈,但他对她所知也越来越多了:湘西人,九零后,爱吃广东菜(难得),大学时谈过一次恋爱,还没毕业就分手了,喜欢旅行、电影、音乐和玛戈特·罗比。她对他的态度,像是早晨的风景,薄雾朦胧中,已经可以窥见些许轮廓。
他斗胆请她来家里吃饭。
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家里就我一个人。
嫂子呢?
早离了。我现在是自由身。
门铃响起时,他正在厨房里忙活。他系着围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给她开门。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浅蓝色的短裙,褐色高跟鞋,显得简单大方,素洁如雪。他一下子看呆了。
她趁他做饭时,去各处参观:客厅、阳台、卧室、书房。她在书房里待了很久。他去叫她吃饭,发现她正在翻阅一本书。衬着窗外的斜阳,她的头发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她的侧面线条很清晰,眉是眉,鼻子是鼻子,中正端丽。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吗?他心里居然有一丝感动。
书房很不错,小而雅致。她说。
才改造好不久,以前是间卧室。
他开了一瓶红酒。
他们边吃饭,边喝酒,边聊天。刘楚文发现,钟灵儿是一个特别有主见的女孩,对生活、对职业、对世界万物都有她清坚、确定的看法。刘楚文很佩服这样的女孩: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实现目标,丝毫不拖泥带水,迟疑幽怨。而他自己,活来活去,却活成了一个滞滞泥泥、模棱两端的人,平白浪费了那么多生命。
送她下楼的时候,他忍不住把她揽过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而她也没有表现出拒绝与厌恶。他痛恨自己的怯懦,不敢强行挽留她。说不定她会答应的。
二
离婚后,他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把韩美樱的痕迹、气味从家里清除出去。她用过的餐具,她的梳妆台,她睡过的床,甚至,她养的月季与鸢尾花。现在,这个家完全是他的了。他正在按照自己的喜好、审美来装饰它。他是那种略显古典、保守和慵懒的人。如今,他的房子已经越来越像他了。
但是,他却很难清除韩美樱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尽管他不愿承认。
韩美樱是他的妻子,确切地说,是他的前妻。去年年初,他和她离了婚。八年的婚姻宣告结束。
八年的婚姻,就像一场持续了八年的战争,最后虽然双方都撤了兵,但却没有一方是赢家。拿到离婚证的那天,他在心里默念着:终于离了,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可是,真的能各自安好吗?
有时倚枕不眠,他也会浮光掠影地想到他和韩美樱相识、相恋的过程,总觉得有点太过于戏剧化了,不像真的。
那是他来深圳的第二年,工作刚刚稳定。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在街上闲逛,忽然看到一个女孩正在跟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争吵。那女孩个子不算高,肩膀略宽,鹅蛋脸,淡眉毛,鼻子高而挺,侧影很美。刘楚文停下来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女孩买了一个烤红薯,但手里只有一张百元大钞,老人找不开,要她去换零钱,她不愿。红薯已经咬了一口了,退又退不得。刘楚文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来,替她付了。
她主动提出要加他的微信,他当然也没理由拒绝。那时候微信才问世不久,不少年轻人都在玩。她是他第110个微信好友。
当看到她的微信名时,他不禁吃了一惊:还有这么巧的事!
这时候,他忽然接到领导的电话,叫他回去加班,这事也就先放下了。加完班,已是晚上七点多,领导为了表现自己对下属的关怀,非要请大家吃饭。刘楚文急着回家,想拒绝,却又不敢,于是只好和另外两个同事,跟着领导去吃了一顿湘菜,喝了两瓶啤酒。
一到家,打开灯,还没来得及换鞋,刘楚文就直奔他的书桌,啪的一声拉开抽屉,在一堆信件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来,并从中抽出薄薄的一叠纸。他目不转睛地把那几张纸看了又看,先是站着看,后来又靠在床头看。
一共五张纸,就是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迹工整而清秀。看那口吻,显然是女生所写。她以平实的笔触讲述了一个凄丽的故事,既像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又像是在编小说,只不过作者文笔粗劣,叙事既啰嗦,又夹杂着不少病句。故事是这样的:她和一个叫梁平安的男生是大学同学,他们在大二那年相爱,一起上课、吃饭、旅行,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大三下半年,他们在校外租房同居,还共同养了一只贵宾狗,起名叫瓦罐。他们把这只狗当作自己的儿子。毕业后,两人一起到深圳工作,租住在梅林一村。白天,他们各自去工作,晚上,回到温馨的出租屋,吃饭、追剧、到屋顶看月亮;周末,他们喜欢去梅林山玩。有一次他们从东登山口上山,一路向西走,直走到黄昏时才返回。那日落真美。山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了。但路过悟涛亭时,却碰到三个男青年。其中一个对她出言不逊,梁平安跟他们讲道理,结果反而激起他们的怒火,三两下就把他打到在地,他们看他文弱可欺,越发猖狂起来,其中一个又黑又瘦的长发青年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梁平安怒不可遏,顺手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狠狠地咂向那个小流氓,小流氓闷哼一声,缓缓地倒下了。谁都没想到,这一石头就要了小流氓的命。梁平安因为过失致人死亡,被判刑三年,但在入狱的第二年,他却因急性心肌梗塞而死。他的家人对狱方的说法表示怀疑,坚决申请二次鉴定,但鉴定结果仍然是“急性心肌梗死”。她从此失去了男朋友,失去了爱情,生命之花日渐枯萎……
在正文的下方,还附有一首短诗,诗曰:
去吧,去吧,你!我睁着眼睛
却看不见一只蝴蝶
此地,云白风清,草木像兄弟一样
那些永不再见的日子
一寸一寸地,沉入了黑夜
我大步迈向天堂
在这里,我们将会重逢
在这里,我将重新建立信仰
故事的署名是:蓝樱初雪。
跟下午她遇到的那个买烤红薯的女孩的微信名一模一样。
三
起初,他们只是随意闲聊:节日问候,今天天气,中午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玩……慢慢地,聊天的频次逐渐增加,聊天的质量逐渐提高,终于涉及到了感情问题。有一次,他脑子一热,要请她吃饭,话一出口,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她却答应了。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深圳下着小雨,他们吃的是自助餐,吃得很愉快,聊得更愉快。
两人给予对方的,都是新鲜的、强烈的刺激:他出生于赣东南,有着乡下青年的幻想、野性与笨拙,她叫韩美樱,韩美樱生长于南宁,有着大城市女孩的自信、时尚与聪慧;他们都有进一步探究对方的欲望。
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就完成了从陌生人到朋友再到恋人的转变。
转折点出现在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那天晚上,刘楚文下班很早,他在楼下吃了一份炒米粉,就径直回家了。他住的那间单身公寓,总共也就二十平米左右,但却显得空荡荡的。他先看了一会儿英超,曼联VS利物浦,觉得场面十分沉闷,便关了电视,躺在床上看书。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一闪,跳出一条韩美樱的微信。
在干嘛?
在想你。
怎么证明?
刚才,你有没有打喷嚏?
没有。
我不信。
阿嚏——现在打一个,算不算?
刘楚文心中忽然一动,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便把那则故事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她。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写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发来短短的七个字:居然被你捡到了!
他向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天,他独自去爬梅林山,走了大概五六里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很无聊:一样的路,一样的风,一样的树木,一样的鸟声……没有一点惊喜和意外。又走了几百米,忽然左手边隐隐出现了一条野路,他便拐了进去。路很窄,杂草丛生,每走一步,都会惊起几只蚂蚱。不久,路消失了,他望望四周,不知不觉已置身一片密林。他看到有一棵大树倒在地上,又从大树的主干上生出三条手腕粗的枝干来。他原本打算在树干上坐一会儿,歇歇脚,忽然看到在左边那根枝干上,挂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取下了那个文件袋,里面是一篇手写的爱情故事……
你知道吗?那根本不是一篇爱情故事,而是一封遗书。
遗书?!怎么你……
不错,那天我原本是去自杀的,但最后一刻,我放弃了这个念头,而且把遗书挂在了树枝上。
第二天中午,他约她出来吃饭。
那是一家叫“好吃懒做”的新概念餐厅。他先找了一个卡位坐下,焦急地望向门口,门口不停地有人进来,每一个都不是她。他想:她一定是在梳洗打扮。这说明,她很重视这次见面。他看了看手机,有一条韩美樱的微信:我大约还有十分钟。他回道:等你。
他很喜欢这家餐厅,尽管它装修简单,但每堵墙、每根柱子上都贴着一段有趣的话,读一读,足以让人心情愉悦。从他的位子望出去,可以读到三段话,这些话他其实都读过了,在等韩美樱期间,他忍不住又读了一遍。
来本店必备条件:
不重色轻友,
不沾花惹草,
不喜新厌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