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宁之洲是入殓师。她不是哑巴,只是不愿与人说话。殡仪馆的清晨,不是鸟鸣,就是家属的哭声,今天特别地静。她如同往常,早早来到办公室,泡好咖啡,放入方糖,搅拌了几下,便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绿茵:刚才上班的路上,草丛里有只黑猫向她打招呼,她回应了吗?白色糖块作了一个蛙泳,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潜入了褐色的深湖。
殡仪馆位于深圳盐田社区菠萝山南侧,地处偏远,从盐梅路沿着林荫夹道的柳家路开车进来,也要十几分钟。柳家路曲卧在山脚下,旁边依偎着一条溪河伯公沥,那条溪河,瘦骨嶙峋,甚至连溪底的菱石都刺了出来。上个月,雨水丰沛,宁之州路过时,伯公沥炫耀地将溪水溢出堤岸。她不吃那一套,调侃说,这不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嘛。伯公沥白了她一眼,与天上的白云一起缓缓东去。一栋厂房蹲在荒废的山田间,它在风雨中乞讨了好多年了,生锈的钢筋挂在断壁中,一幅衣衫褴褛的模样。同样被人漠视,那排老竹林前的客家排屋却显得有些不一样:白灰墙,黑老瓦,飞钩般的人字形垂脊,百年岁月的沧桑透着深山特有的静谧,倔强地守护着面前无人耕种的田地。世人没有遗忘它,它却以这种姿态谢绝了世人的阿谀奉承。这让宁之州对其另眼相看。它自我介绍时,自称是陶渊明,只是不会作诗。它的谈笑中有一种扎根于乡土之下的安宁。
家给不了她的,在这里找到了。
人总是抱怨生的苦难,却又厌恶死的孤绝。入殓师这份工作,向来都很难被世间人接受的。宁之州不在乎。人是复杂的,厌恶并不代表不需要。她还年轻,生与死,于她,犹如花开花落,悲则悲矣,也仅此而已,可她却深知一个道理:人在呵护中诞生,自然要在呵护中死去。倘若她有一天猝逢事故,为世间添一抹烟火之前,也是希望有人能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就是这样,心随遇而变。宁之洲见过一些人,前脚对她连声称谢,出了殡仪馆就朝地上吐口水,驱晦气。宁之州不在乎,本来就不是为了他们而工作。身边的女同事一旦恋爱或相亲成功,总会匆匆离职,她们的另一半恐怕至死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女友或妻子曾给死人化过妆。宁之州从未见过工作一年半以上的女同事,也从未收过她们的喜帖。反倒是男同事看得开,柳毅就曾说,有什么所谓啊,反正做不做这份工,都找不到女朋友的了,深圳这种地方,男也好,女也好,大家不管是不是自愿的,都得单着,这种社会性太监现象,其实是很没道理的,唉,算了,干脆……你们以后都叫我柳公公吧。
化妆部上下,没人叫过他这个诨号,大家都有共同的心病。
化妆部办公室坐落于殡仪馆北侧的庭院中,北侧开窗,南侧开门。阳光偷偷地爬进来,清爽的林风穿堂而过。在花香与树荫的寂静之处,宁之州看到了那个女孩,六七岁的模样,孤零零地站在树下,身上的白碎花黄色连衣裙在风中轻摆。她走出办公室,在女孩的面前蹲下。两人相对,还未来得及开口,风就催促起来,树荫下又只剩她一人了。她偷眼侧看,草丛中一只绿皮蜥蜴朝她眨眼。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这是她与它之间的秘密。
此时还不到八点,宁之州在簕杜鹃花丛旁呆坐。隔壁院子传来清洁工刘阿姨扫地的“唰唰”声。打扫声朝她这边一步一步地靠近,又在院子中庭停了下来。刘阿姨朝她打手势,问她吃过早饭没有。她展颜而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长发飘动,身边的簕杜鹃点点头。
殡仪馆的人都没见过宁之州开过口。柳毅知道她会在什么情况下说话,他将这个秘密深藏于心底,从未向他人道出。
刘阿姨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我家那个大的,刚刚考上大学,就找我要钱买电脑,说是学习要用,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他爸倒好,说给吧给吧,不是拿去买电脑,也是去追女生了,都是好事来的,说得好听,自己又不去上班,明年的学费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宁之州只是看着,听着。刘阿姨说着说着,抬头看了看她,视线交接上了,又埋头继续说。刘阿姨每天早上都会找她唠叨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然就是昨天菜市场的小贩多收了她一块三毛钱,检测核酸的工作人员故意不教她怎么打开粤核酸检测码等等,诸如此类。她喜欢说,宁之州喜欢听。或许是殡仪馆太安静了,宁之州想。刘阿姨做完卫生,转移到其他区域。
院子又静了下来。
宁之州穿过走廊,来到殡仪馆南侧的一间化妆车间。车间中央的工作台上盖着一张白布,凹凸起落,像一座静谧的小雪山。她在内室换工作服。寂静之中,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我妈妈呢?女孩问,白碎花黄色连衣裙像一缕轻烟在她身后流淌。
“姐姐待会给你化妆,化得漂漂亮亮的,你妈妈就会来接你回家了,”她低声说。
我不要化妆,我妈说了,小孩子不用化妆也是美美的,我要我妈妈……
宁之州听到花掉落的声音,落寞地站了四五分钟,才推着工具车来到工作台前。她轻柔地翻开白布,生怕惊醒一个熟睡的梦。死者是昨晚二十一点左右送来的,听柳毅说,这小女孩开学前跟父母外出旅游,回来的路上追尾撞上了运载钢管的货车。她的脸部被撞出一个血口,宛若一朵狰狞的花,致命伤在胸部,钢管贯穿伤。从冰冷的眼角和面部角度柔和的轮廓上,宁之洲看到了疼爱与呵护的痕迹。
原来爱也是可以被肉眼看到的,这样一想,宁之洲竟然有些妒嫉起来,很想咬这女孩的脸庞一口,爱是什么味道呢?是不是像她天天吃的大红苹果?如果上天让她和这女孩置换人生,她可以得到求而不得的父母的爱,代价是在七岁时躺在这里,这样的人生是否就完美了?上天是如此地刻薄寡恩,递给你一个苹果,还不忘在里面放一颗虫卵。
她褪去女孩身上的白碎花黄色连衣裙,折叠整齐,捧着它放在一旁的木盒内,木盒旁有一件同款式的连衣裙,尚未拆封,女孩的母亲昨晚送来的。她打开蓬头,用手掌探测水温,直至调试到舒适的温度,才开始为女孩梳洗。梳洗时不忘用手掌遮挡住女孩的耳朵,眼睛和口鼻,生怕蓬头的水溅入其中,让女孩感到不适。不论活着还是死去,生命都是敏感的,都需要呵护。给女孩洗头时,她非常欣慰:没有一根头发随水流走。头发是女性的第二生命。她吹干女孩的头发,又替她修剪起指甲来,每一个指甲都修剪得圆匀美观。
母亲也曾这样为她剪过指甲,指甲钳咬合时会发出声声的脆响,母亲捏住自己手指的力度,就像丝绸般柔软。那时候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就像是一个错觉。她读到高中时,才知道母亲心情恶劣时对她的所作所为是有法律名词的:家庭暴力,虐待孩童。从那时候起,她就慢慢地变得不愿开口说话了。
她将德国制硅胶颈套固定在女孩的脖子上,让女孩的睡姿显示出稳固的力量,精心挑选一款肤色硅胶,修补女孩破碎的脸,覆上进口的美白面膜,用彩妆刷安抚面膜冷静下来。此时,女孩的神情宛若一朵沉睡的莲花。她抽了抽鼻子,却闻不到一丝花香。这时候,她就听到了雨打荷花的声音:不知哪里来的眼泪,一滴,一滴滴,打落在女孩的脸上。她呆了呆,以为自己一直心如止水。拿起棉巾轻放在泪珠上吸干,又有几滴滴下了来,她有些急了,这才记起来要仰头。
当她为女孩穿上新的衣服时,已近中午。
宁之州没有胃口,在办公室外树荫下的草地上独坐。她摸了摸身侧的草地,早上女孩站立的地方。这个世界,真的是毫无道理可言,她想,内心有个声音在独白:昨晚,我跟一朵簕杜鹃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颗星星是怎样被人从天空上丢下来的,簕杜鹃的花瓣是三瓣的,很美,它听懂了,就朝我点了点头,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了吗?我看到了一滴白露从花瓣上滑了下来。
簕杜鹃花在风中点点头,听懂了白露的故事。
宁之洲希望生活在一座空中花园。这座花园必须位于白色巨塔之巅,白色巨塔一定要建造在白云之上。四季分别居住于花园的东南西北,她不用走出花园,就可以经历春夏秋冬,不用与人接触,就可以走完一生。
柳毅朝她走了过来。他人高瘦,头发在后脑勺挽一个小发髻,平时总穿一身现代风汉服。他是深圳小有名气的年轻雕塑家,去年还拿过省级雕塑奖项。他比她早几个月来这里工作,至今还在向同事解释自己从事入殓师的原因:为自己下一部与沉睡有关作品取材。宁之州一直都很好奇这些艺术家,是怎样面对他们的童年的。他在她的斜对面坐下时,她又不敢问了。或许他和她一样,那她又何必揭人伤疤呢?
柳毅将手中的点心和牛奶递给她。
谢谢,宁之州心里说,摇摇头。他没有坚持。
“小孩送去告别厅了,她的父母也在那里,好可怜,这么小就走了,”他说。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宁之州内心应道。柳毅的耳畔只有风的清响。宁之州眨了眨依然红肿的眼睑,察觉到他的眼神,心脏猛地一阵快跳。
“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的,你每次都这样,那这工作做起来就太辛苦啦,”柳毅说。
没什么辛不辛苦的,反正这个世界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宁之州内心说。凉风阵阵,树梢声沁人心脾,一片绿叶掉落在她的秀发上。不知道柳毅是在看人,还是在看落叶,总之,他看呆了。他从口袋里拿出小女孩的木雕像。他昨晚独自在化妆车间完成的新作。每当化妆车间送来一具新的大体,办公室的陈列柜就会多一件木雕新作。他将女孩雕像递给宁之洲。宁之洲将它摆在早上女孩站立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出了神,女孩形态直如她化妆后的模样,只是眼里嘴角多了许多笑容。她疑惑地看向柳毅。
“我当然没见过她笑的样子,可是,你想想,这么小的年纪,平时脸上除了笑以外,还会有别的表情吗?”柳毅说。
宁之洲点点头。
柳毅“唉呀”了一声,宁之洲猜他又要开始胡说八道。谁知他却问道,“今天下班后想吃点什么?说,哥请客,”
宁之洲回过神来,内心慌忙地说,不了,谢谢。又不忘朝他莞尔一笑。
(二)
宁之洲站在告别厅门口,畏畏缩缩,右手局促地捏着左手小臂。呵护子女的父母,令她自惭形秽。小时候,她有时放学回家,路过小巷,看到邻居一家几口在门口嬉笑打闹,就只敢远远地望着。她家也曾有过这样的笑容,在一张旧相片上,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她,坐在高背木椅上,背后站着西装革履的父亲。笑容来得如此简单,如此轻易,以致后来没人珍惜。父亲后来承包煤矿发家,渐渐地就少在家住,反而是他那几个情人小三,隔三岔五就闹上门。辱骂,挠脸,揪头发。互有胜负,没有休止。刚开始,母亲还会找她哭诉:我不离婚,还不都是为了你。后来,母亲看她的眼神,就有了敌意。之后,母亲在家里又制造了一个敌人。
阿妈是怪物,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