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题记:谨以此篇,献给所有的父亲。
1.还乡
当我坐上成都东开往深圳北的G2963次高铁,看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庞大的城市天际线,在车窗外,退的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火车驶离了城区,一直向南,急速地进入了田野与河流,满眼的绿意盎然。我的心情平静下来,回老家这几天,父母的那些只言片语又跳回了我的脑中,让我细细的咀嚼这其中几十年的况味。
女儿娜娜,在这三年疫情中度过高中生活,高考升学的过程遭遇太多的麻烦与挫败。这一波高考生,“生于非典,考于新冠”,高一上了大半学期的网课,高三高考前疫情又来袭,又是整月的封闭在学校备考,“皇天不负苦读人”,考上了深圳本地的一所大学。我们在高考系统里查到录取的结果后,一家人的心才算落了地。决定回四年未回的四川老家,在中考冲刺时都没有空回去看望外公外婆。每一轮寒暑假,学校都号召家长“非必要不离开深圳”。
四川老家是一个从三国时代建制的千年古镇,陕甘川三省交界,青山绿水的青城镇。在深圳生活工作20多年,也去过国内外不少著名的景点,抛开自己的童年滤镜来审视青城这座小镇,还是很美的,群山环抱,河水清澈,常年的云蒸霞蔚,犹如仙境。小镇刚好位于海拔千米的高地,夏天天气凉爽,近些年成为了一处养老兼具观光游玩的避暑胜地。
娜娜小学时,没有中学这么忙碌。每个暑假,被当作“无人陪伴儿童”托运来回成都的机场。在成都工作的哥哥,每回带上他的儿子明明,一起送回青城镇上母亲家里。我当时还有一个私心:让她来体验我小时候的乡野自然的乐趣,拥有一个不那么典型的城市儿童的童年,也是送她回去替我们陪伴年年渐老的外公外婆。
娜娜对外婆家很有感情,陪她一起长大变老的大黑狗,陪她一起玩耍的明明哥。明明和他爸一样,是个憨直的小孩,很是宠爱这个深圳回去的小妹妹。娜娜回深圳后,同学家生弟弟妹妹要老二了,我问她要不要弟妹,她却说坚决的给我说:“我不想要弟弟妹妹,要是有个明明哥哥那样的哥哥就好了。”当然还有夏天在深圳璀璨的灯火里看不到的星星,回到深圳,交上来的暑假作文也很生动。
在深圳不爱吃蔬菜的小孩,回老家吃外公自己种的蔬菜,可以吃满满的一大碗,外公养的鸡,外婆炖的鸡汤,都让她心心念念。在高考复习得很疲惫的时候,她都说,快点考完吧!我要回外婆家看看黑子(黑狗)有没有老了,黑子(黑狗)和我一样大,已经进入“狗生”的老年了。我要去喝外婆的鸡汤,好像只有外婆的鸡汤才能慰劳到她学习的辛苦。
一路跋涉,从深圳出发,坐飞机二个半小时到成都,再从成都转两小时高铁到县里高铁站,核酸测了两次,到处要扫码。到高铁站再转一小时的小巴,回到了青城镇上,我们回到外婆的家里。
四年未见,感觉母亲变矮了一截,背也驼的更弯,头发白的更多。父亲倒是变化不大,只是和母亲一样,头发更白了,眉毛也发灰又泛白。
母亲焦急的在等我们吃饭,见到我那一刹那,眼光里泪水涟涟。这该死的亲情,我喊了一声妈,自己的鼻子里也酸酸的,眼泪不争气的打转。见母亲背转过身体,在偷偷的抹眼泪,我仰了仰头,把眼泪用纸巾沾掉。
娜娜先去和黑子打了招呼进来,觉察我们母女俩有些异样,赶紧坐下,拿起筷子大口的吃菜,乖巧的说:“ 外婆,我好想你的饭菜啊,我们学校食堂的菜难吃死了,还把我们封在学校里天天吃,半夜凌晨还要起来捅核酸。你的手艺也没传给老妈,周末回家吃她做的菜,也是在遭受酷刑。”
母亲被她的一通马屁哄笑了,说:“你回来就去摸黑狗,有没有洗手啊?好吃你就多吃点,我没你妈那么会读书,她小时候抓都抓不过来和我学做菜,整天抱着书看。你是大学生,成年人,可是要学着做菜了。”
吃饭时,母亲委婉地问我:“要不要在家里给娜娜办升学宴?”
“升学宴? 我们就没必要办了吧?从青城去深圳这么多年了。我们去深圳的人,本来就喜欢一切从简的人际关系。”
父亲听了,好像松了一口气,赞许的点了点头:“现在青城这边搞升学宴的风气太泛滥了,本来疫情中都不准摆宴席,考上个职业大专的都在撒大网钓鱼的一样的请客。关系硬的人家,就是一次敛财的机会。”
2.外婆要给大红包?
回到家里,一切的环境都是那么的亲切与放松。哥哥开始以为我们不回来,在我查到录取结果给他报信的那一刻,给娜娜在微信上发了一个2000块的大红包。
娜娜惊慌无措地问我能不能收?我笑着说:“那是舅舅对你的关爱,也是老家的一些人情往来的规矩。明明哥哥前年上大学时,妈妈也这样表示的,你就放心的收了吧。可别拿来乱花,开学时,你自己补到生活费里哈!”
吃完晚饭,我们回到房间,一路带来的行李,收拾妥当。母亲洗碗后进来了,拿出一个印着“四川农村信用合作社”的A4纸大小的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厚厚几大叠现金推在床上。均是面额百元一张的,十张一叠的叠好的,估计有几万块左右。
自从智能手机时代开始,网络公司提供手机支付后,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这么大一堆的现金了。
吓了我一跳,我和她开玩笑:“老妈,你这是要干嘛?你们在哪里发横财了?这有多少钱呐?不是说不办升学宴吗?你们要借给我办升学宴的?”
母亲面带笑容地说:“不是拿来办升学宴的,本来和你爸都商量好的,等你回来给你,这里有三万块钱,是我和你爸发给娜娜考上大学的红包。”
我真的太震惊了,父亲今年75岁,退休15年,他们两个靠着不到月均三千块钱的退休金生活。每年冬天都抱怨各家亲戚朋友办红白喜事。他们俩土生土长的青城人,欠下几十年几代人的人情债,这点退休金完全不够被到处被请客吃酒席随份子付红包。
日子一直过得捉襟见肘,他们俩的家底,我还是清楚的。
疫情前好几年了,父亲做了一次胆结石手术,直径快二公分的结石滑进胆囊口子上堵着肠道,脓肿到很大很凶险,痛到他死去活来的。转院去我们隔壁S市,那边的医院口碑更好,手术让人放心,但费用不能从本市的医疗保障卡里划取,要预先垫付上万元手术费。他们拿不出来,还是我们三兄妹集资打款到医院的账户上的。
突然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怎么不让我震惊呢?
我从里面拿出两叠,大概是2000块钱左右。
“这才是升学红包的行情!娜娜,这是外公外婆给你的升学红包,额外的咱们不能要。”
“妈,你把额外的钱拿回去,不能惯着娜娜了。我们不需要这么多钱,你们的钱自己留着用。”
母亲急了:“你爸爸说了,这些钱就是要给你们母女俩的,娜娜的学费可以用这个钱去交。”
“娜娜的学费不高,一年只有几千块,用不了这么多。再说,我们是孩子的父母,自然由我们给她交学费,没有让爷爷婆婆来交的道理的。”
母亲说:“谁说的,我们这里好多娃儿,父母外出打工后离婚了,不仅是爷爷婆婆养大的,还是爷爷婆婆供着上学的,我们出这个钱也是可以的。”
你收下这个钱,你自己读大学的时候,在学费问题上我们亏待了你,现在娜娜读大学了,这笔钱你就收下,当我们对你的补偿。”
3.我的学费问题
1995年,我考上成都的一所大学。那一年,父亲工作了近30年的供销社已经资不抵债,改制承包到个人。他们供了三个小孩上学,哥姐都读到高中毕业的,家里没有任何的积蓄。父亲拿不出几万块钱的承包费用,把供销社他原来责任的商铺购买下来。供销社要求自负盈亏,自主就业,给未承包购买商铺的员工已经发不出来工资,直接就停发了。
不到50岁的父亲,一夜之间算是下岗了。年轻时,长相英俊帅气的父亲在那一年开始有了愁云密布的凄苦面容。父亲一头浓密黝黑的头发,从那一年开始白的。
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当时哥哥也从部队快转业,回到地方就业也需要钱。我考上大学开始双轨制市场化,大学也要收学费。
父亲平日总说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读书的豪言壮语,在现实的困窘中,显得那么的无力。
别人复读二三年才能考上大学,我一个应届生考上了不错的学校,这本来是一件让家族内外都高兴的事情,学费的问题却压得父亲整日里愁眉不展。夜里,我躺在隔壁的床上,也能听到木板墙的那一头爸妈的窃窃的议论与长长的叹息声。
第一学期,2000多块钱的学费加生活费,得带3000块去学校报到注册。父亲低下头来,找县里的小叔借1000,市里的三姑借1000,凑够了第一学期的学费。
开学时,为了省钱,他找到原来帮供销社运货的个体户货车司机的顺风车载我们去成都。
出发那天,母亲蒸了一大笼馒头,给我和父亲各装了两个在包里,父亲找出他的绿色的军用水壶装了一大壶温热水。
中午饭点,大货车停在一处木材检查站的镇子上。那个货车司机以前和父亲合作多年,很热情招呼我们父女俩一起随他进餐馆吃午饭。父亲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觉得坐人家的顺风车已经很打扰,死活也不肯跟着一起吃饭。
我们父女俩就在车子旁边,就着军用水壶里的热水,啃完自己带的馒头,等司机叔叔在餐馆吃到满嘴油光,打着饱嗝回来,继续赶路。
我和父亲的性格一样,自尊心很强,没和司机叔叔去餐饭吃饭也没觉得没啥大不了,反正家里是这个条件。小学时,那些家里父母都是农民的同学,还羡慕我们这种爸爸有工作有工资的半边农小孩呢。平时妈妈也给我几毛一块的零花钱,我存够了就去新华书店买书回来看。我满脑袋里是对大学里的新的生活的向往,对成都这个大城市充满着幻想与憧憬。
父亲总对我上大学时这件遭遇耿耿于怀。每次从深圳回到青城,吃完饭就是“忆苦思甜”的环节,提到这个,就说当时亏欠我了。
进入大学以后,学业稳定下来,我发现学校的布告栏,打工的机会很多。周末和寒暑假,在成都找工作挣钱很容易生存下来,我们学生有成都的身份证,上面标示的“成都市一环路南二段XX号”,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是大学的地址,不用本城户口的人担保,找打工的机会就多了很多。
我从小就喜欢干农活,家里的院子里按季节到处搜罗的花草,蜀葵,大丽花,指甲花,百合花。到了夏天,一个园子里各种鲜花开得生机勃勃,都是我自己亲手打理的。一个手脚勤快的年轻女孩,在哪里打工都很受欢迎。
寒暑假打工的过程中结识了不少其他学校的省外的同学。有东北国有大企业的同学,父母双双下岗,假期没路费钱回本省去。大家一起留在成都打工,在超市里当促销员,在书店里当店员,帮旅行社发传单。骑着自行车全城跑,城东学校的同学借住在城南同学的宿舍里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