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暴雨过后，阳光出来了

一只幼小的麻雀

尾随凤凰木移动的树影

蹦到濡湿的草坪上，试探着过河

啄啄出来透气的蚯蚓，这些年来

我们，只是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

甩开田野两边的稻穗，坐上客车

去大城市，尝试着多走几条主干道

再找几个分岔口，我们正起身

一股刺鼻的海腥味扑过来，麻雀

飞到凤凰木的树冠，踩在火焰上

当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适合

爬到南山的山顶，眺望来时的路

于是，我抬起头，在楼林中寻找南山

看见远处房顶上的两台塔吊架

刚好掐住了南山的脖子

悬空梯

登山栈道，悄无声息地走向衰老

越界的桉树，把树根伸进石缝

撕裂石阶的纹理，残留的树蔸

像搁浅的八爪鱼，很显然

园艺工之前早已举起电锯

腰斩了脱皮的桉树，我仿佛

听见桉树在尖叫，在呻吟

树渣，也在石壁上孤独地滚动

行至栈道的中间，一棵安分的桉树

像倒立的人，独自进入冬眠

有人下山了，踩着栈道上的落叶

发出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

转过身去，看向低处的石阶

像一架滑落的梯子悬在半空

在低声啜泣

多余论

升降车把提着电锯的园艺工

举到高空，找准阳光的着陆点

从高到低，截掉榕树多余的手臂

木屑飞溅，胳膊的横截面正在流血

暴雨会随时来临，清扫碎物太多余了

你看，去年榕树的断臂处，挂满根须

青苔覆盖黑色的骨头，它们活得协调

活得倔强，雨水，显然也是多余的

起初，阳光很小，榕树的枝干太多余了

现在，阳光滚烫，道路显得十分开阔

被逼到树荫下的我们，与即将进入

木材加工厂的枝干相比，是不是也很多余？

烟圈课

他吐出的三个烟圈

陆续在半空抖动了一下

就被湖边的风揉成一缕轻烟。

这缕轻烟飘到土坡上

与松林之中的光晕融合。

他面带笑意地看着一对拍婚纱照的新人

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手牵着手

甩动手臂一直往光晕深处走去。

当他们彻底走进光晕的时候

默契地看向彼此露出甜蜜的笑容

光晕正好卡在他们的脑袋之间

见证着这幸福的时刻。

这对新人和摄影师不知道

迷离的光晕中有一缕轻烟

不知道这缕轻烟由三个烟圈组成

更不知道我正在酝酿一首诗。

这首诗由三部分组成：

一缕短暂的轻烟、三个轻快的烟圈

和一群追逐幸福的人。

这首诗所描写的内容是：

一群追逐幸福的人把三个轻快的烟圈

编织成一缕短暂的轻烟。

他们。你们。我们。

在追逐幸福的路上：

融合。分解。飘远。

飘远。分解。融合。

寒食帖之一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苏 轼

东坡在金山寺的墙壁上，做出人生总结：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还描述

他的心似死灰，身如不系之舟，我更愿

追溯到黄州的长江边，踩着摇曳的竹影

叩响雪堂的门，老兄，海棠花已经谢了

你斜卧在床榻上，不知道我逆流的用意

一路的春雨，敲打在船篷之上，如水漏

记录我行舟的时间，我知道，你更关注

逆流的过程，正如你同样关注，在窗外

海棠开花的过程，何况你心中住着庄周

你说过，害怕在夜深时分，海棠会沉睡

便点燃蜡烛，绝不错过海棠盛开的时刻

你乐于跟时间竞走，时间是有力的潮水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摧残患病的海棠

即便落在泥污之上，依旧是胭脂，是雪

我逆流而来的用意，是想纠正你的描述

你不是不系之舟，你是一株海棠，时间

染白了你的头发和眉毛，但倔强和抗争

与时间平行而动，行至每个人的院子里

在海棠的枝头，开出如雪般的蝴蝶效应

寒食帖之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苏 轼

请允许眉州的乌鸦，迁徙到黄州的坟冈

衔着纷扬的纸钱，歇落在门前的梧桐上

东坡，你看，寒食节又到了，可是祖坟

远隔万里，君门深深，深九重，你只管

侧卧，看春水把拂动的柳色，推入屋内

把小屋抬成一叶渔舟，再举高你的床榻

最终把你变成了一位观众，凝视着眼前

濛濛的烟水画，毛笔凫游到你的床榻边

如果到了夜半时分，月色入户，你不妨

手执毛笔，滞留江心，写下钓月的诗篇

熙宁六年，你泛舟于富春江上，阐述过

功名虚无，自然永恒的时间哲学，如今

在空荡荡的厨房里，烹煮着清寒的蔬菜

在残破的灶膛之中，燃烧着潮湿的芦苇

喷薄出笔直的炊烟，重叩开封府的宫门

记得黄山谷说你的书法，是石头压蛤蟆

除了扁平的字体之外，在寒食帖的字中

还有锋利的匕首，削尖阮籍的马车扶手

不装疯，不卖傻，一直等待北上的信息

告诫我们持笃定之心，到达通透的地方

抵 达

走近瀑布，就是抵达深山的心脏

沿途的凸面镜，监视着山道的

每一次转弯，来到山道的制高点

看见石壁上的山茶树，被水泥所挟持

意味着要告别宽阔，只为

诠释高度的含义而开花

顺势拐进一段土路，就能听见瀑布的心跳

我们放缓步伐，注视来时的路

山风，正伸出无数双大手

摘下雪白的山茶花

只为虔诚的人，在深山里

下一场雪

网与口袋

麻雀跳进叶影中，横冲直撞

隐藏在人行道的金凤树

投映飞凤的花影，把麻雀

逼到原始的大网中，它谨慎地踱步

行人一步步逼近后，它窜进草丛

闯进流浪猫的区域，风加快弹速

清脆的鸟鸣声，从金凤树的树冠中传来

是之前逃窜的那只麻雀吗？

看着高蹈的金凤花，任何猜测都是

毫无意义的，我们钻进树丛

揪下金凤树的黑色荚果

希望带回家去种植

希望开出同样绚丽的花

钻出树丛的那一刻

我才发现：

我没有花盆，没有土壤

我，只有空荡荡的口袋

我与蔬菜互换角色

如果蔬菜能站立起来，那么请你

走下菜架，我和你互换角色，我会躺在

菜架上，被人选择，被人甩卖，我渴望

前两位买菜者，拎起我，上下翻转，观看

我的底色和价格后，再轻轻放下我，我就能

学会等待。请第三位买菜者，尽管苛刻一些

看到我的品相后，直接把我丢在角落吧

我乐意挤在香椿和芦笋的身边，自我反思

第四位到第九位买菜者，麻烦你们再粗鲁些

扒掉我的叶子，把我甩到折扣的专属货架上

身处险境时，我一定会拼命地滚动，再滚动

第十位买菜者，请你放心，店员会给我包上

保鲜膜，替换价格标签，我们在合适的时机

遇到彼此，即使我们未雨绸缪，踉跄行走

暴风雪，也会揭下人世间的保鲜膜

隐喻的旗帜

一株滴水观音直立在

凤凰木的树杈上，叶片在风中翕动

化为一面隐喻的旗帜

起初，我想到的是一只灰雀在

水杉林中寻觅滴水观音的种子，它踮在

红色浆果柱上，张开锐利的喙，撕裂佛焰苞

半衔着浆果，屏住呼吸，在天际中画出

坚硬的抛物线，歇落在凤凰木的树杈上

植入浆果，涂下成像的交点

回忆与联想，皆有时限

突如其来的汽车鸣笛声，扳动行人的头颅

驻足于岔路口，可以回首，可以喘息

请记住，再次前进时，再看一眼

极速倒退的事物，完成不彻底的冲刺

隐身术

我们总是在不如意的时候

承认自己的平凡和弱小

墙壁上挂着一幅朱耷的《鱼石图》

穿堂风，习习而过，墨点无多泪点多

八大山人的孤趣，哭之，笑之

就连宣纸上的鱼，都肆无忌惮地

递给我岑寂的白眼。我不禁望着

墙外的竹子猝然发呆，竹影投射在

发烫的墙壁上，叶影尖尖

风一吹，吹皱了它锐利的模样

墙壁也灼伤了它那颗绿意的心

遽然披上战衣，暂时隐身起来

对 岸

我盘坐在河边的草坪上

寻找对岸二字的含义

右前方高耸的玻璃楼体

正在收集破碎的阳光

晃花我的眼球，当我转头

注视河对岸的塔吊架时

它们已经伸出纤细的铁臂

在蓝天下，无限膨胀

秀出结实的肌肉，一直活在

幻觉之中，实在太可怕了

我揉揉眼睛，又看到左前方

白色高架桥上疾驰的汽车

在相互疏通城市的食管

起伏的褶皱，同时抵达

各自的对岸，无需试探

也无需隐藏，就连身旁的

园艺工，也拉着水管对着草坪

喷洒，白色的水管盘旋在

草坪上，像一条蜿蜒的蛇

吐出信子，悄无声息地爬到对岸

如果阳光再大一点，芦叶的尖尖黑影

像一把匕首，投映在我们的面孔上

削平坚硬的颧骨后

柔和地走向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