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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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点30分,从上梅林地铁站H出口出来,我叹了口气。
抬头望了望前面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四周是高耸的楼,行人的脚步匆匆。
我低头对女儿小乖说,“走快点哦,小弟弟还在家等着喝奶呢。”
三岁的闺女张开双手,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妈妈,我累死了,抱抱我好不好?”她是很累了,早晨起来跟着我去上班,来回两个多钟的路程。在公司里她乖乖地收敛自己活泼好动的天性,收敛自己的情绪,不开心了也憋着,不敢大声哭,中午没得休息……看着她的倦容,我的心一软,柔声说好。
我把她抱在怀里,步子变得很慢。在睡着之前,她还对我说了句:“妈妈,天虹倒闭了。”我看了看天虹商场关闭的门,还有一楼的“面点王”也关闭了。我天天路过这里,居然没有注意到。想起六楼的游乐场我还存有几百块钱,心疼了一下。“芭比Q了,以后不能来这里玩了,妈妈的钱也没有了。”女儿居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说没事的,以后妈妈给你在卓悦汇游乐场办一张年卡,让你天天在里面玩蹦蹦床。她点点头,然后睡着了。我蹲坐在角落,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盖上。春寒料峭,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我觉得有些冷,手很酸,背包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里面装着手提电脑、吸奶器、饭盒、雨伞和玩具……女儿越睡越沉,我感觉自己快承受不住了,又不舍得叫醒她。
红绿灯在闪烁,我站在十字路口,迟迟不敢过去,眼泪让我看不清前面的路。
我很清楚地记得2018年那个秋天,在医生把我送进产房之前无助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妈,怎么办?我好痛。”母亲抬手擦着我眼角的泪,告诉我没办法的,只能靠自己。她一直和我说话,说我出生时候的事情,说我祖母当时开心的样子,她希望可以转移我对疼痛的注意力。
助产师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医生,面容祥和,经验也丰富。教我呼吸,教我用力,温柔地说很快就可以看到宝宝了,还说儿科医生已经等在门口,随时准备给宝宝做检查……疼痛不断地袭击而来,撕裂的,尖锐的……多么渴望有人可以帮自己一把,可是这注定是一个人的旅程,疼痛与疲惫都只能自己承受。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怕浪费力气,可是我多么想声嘶力竭地哭一场。我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不就是你选择的生活吗?经历了多少怀胎的艰难困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于是我也跟着安慰自己很快就可以见到宝宝了。怀不上孩子的那些年,我饮下了许多冷暖,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宝宝啊,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和我血脉相连的骨肉。
女儿降临,哭得很大声。医生抱过来让我看男孩女孩,我说我知道是女孩。医生以为我会很失望,说女儿很宝贵的,要疼她。我说我知道,我很爱她的。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哭得小脸通红。
我伸手摸了摸女儿濡湿的脸,无比温柔。
开口问医生顺产的产妇多久可以再生二胎?
医生显然被我的话震惊了,“这伤口都还没来得及缝,你急什么?”
“家里想要个男孩,我年纪大了,想早点。”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是委屈的,可是我不知道和谁去说这种委屈,不知道有谁可以理解这种委屈。
二胎政策开放了,封锁了三十多年的计划生育之门突然打开,许多年过四十的女人都疯狂地生疯狂地养,而我又怎么逃脱得掉。一些过来人看我怀胎的样子都说是个女孩,宝宝还没出生呢就许多人就开始叫我抓紧时间,凑成一个“好”字。我明白他们的好心好意,可是,疼痛是我一个人承受的……
多少年前,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也曾经这样对我的母亲说,“女儿好是好,贴心小棉袄,可是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呀。”那时候我心里不乐意,也不同意。可是今天的我,真的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家族,为了一个和我没有关联的姓氏磨掉自己的棱角,承受着疼痛与欢喜,生儿育女。
面对长辈们殷殷期待的目光,我能够说什么呢?我又能够怎么办呢?
2
客家人生了儿子的人家在来年的元宵节这天就要在自家祠堂里上灯。“灯”者,“丁”也,两者在客家话中谐音相通。在我国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生男子为添“丁”,生女儿只是添“人口”,因此传统的“上灯”是为了表达庆祝家族新添男丁、念祖恩谢天地、祈福新丁光宗耀祖等情感,也表达了希望宗族人丁兴旺、薪火相传之意。上灯活动十分隆重,要举行“上灯”、“暖灯”等仪式,其间户主抱来去年出生的男婴先向列祖列宗参拜,接着参拜长辈,长辈给“利是”表示祝愿,完毕后全族人一起吃灯酒,这以后男婴就算正式加入宗族行列,将名字注入族谱。上了灯的人们自然欢天喜地,受到添丁的精神激励之后在潜意识中就有了“再接再厉”的欲望。尚未上灯的人们则会有一种深深的渴望,期待着哪一年也要上灯。
上灯简直就是祖宗下达的一道任务令,而没有生到男丁的女子则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愧对列祖列宗的羞愧感。母亲曾经告诉我,在我出生后第一个元宵节村里举行“上灯”仪式那天,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吃饭,躲在角落眼泪暗暗流。因为我们“花树下”村和我同龄的有七八个男孩。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这项充满喜庆的民俗活动给女人带来多么巨大的压力。那些生了女儿的母亲们怎样躲避这与自己无关的热闹?又怎样躲避长辈们有意无意的埋怨和奚落?
村里有个外来媳妇,婆家特别穷,她生了三个女儿,送走了一个,第四个还是女儿。家里人叫她继续生,她没吭气,后来就离家出走了。再后来,她男人已经精神失常,家里剩下老弱病残,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我曾和一些义工一起组织过好心人募捐,给他们送善款时,看到那几个长得水灵灵的女孩我心疼极了,她们是那么漂亮,眼睛里却装着胆怯和渴望。
我不知道命运会把她们送到一个怎样的境地,无论如何,她们的童年是缺失的。有人说那个外来媳妇跟着有钱人走了不会回来了……但是没有一个女人骂她狠心,只有叹息。是的,她留下来还要继续生第五个,这种痛苦的循环只有生到儿子才会停止,可是谁又能保证一定可以生到儿子呢?她曾真心实意地想留在这个村落好好过日子的,可是为什么好日子一定得有男丁才算?
文友秋姐告诉我,她前面有十个姐姐,她最小。她出生时,妈妈已经心灰意冷,只说了句气话“淹了吧。”其实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也已经为人母,早已经理解了母亲的痛苦与失望。可是秋姐说起这些的时候,依旧是伤感的,这种说不清的委屈伴随了她四十多年……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男人也大方地给女人匀了半边天,一切似乎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一切又似乎还在原来的样子。我已经离开了曾经的村庄,却依旧逃不掉不开世俗的枷锁。
三胎政策开放的时候,我正怀着二胎艰难地挤着地铁去侨城北上班。与之相关的链接一个接一个地被好友们通过私信发给我,仿佛这个三胎政策是为我开放的一样。我看着铺天盖地的信息,没忍住恶心,在中途急忙下车找个垃圾桶狂吐,似乎要把满腔的苦水都吐出来。
那段时间,我整夜失眠,不安。常常梦见自己二宝还是个女儿,然后我就一直一直生,直到成了老妇人,再也生不动了,对着我一群女儿哭泣。产检是在华侨城医院做的,做心理测试的时候,医生说我有些抑郁,得看心理医生。于是我又托朋友给我找了个心理咨询师,我在她面前一边说一边哭,委委屈屈地哭了一个钟,她收了我800块钱心理咨询费。我想着我挺着个大肚子挤地铁去工作一天才多少钱呀?这800块钱可以给孩子买多少纸尿裤呀……想着想着我心疼极了。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过心理医生,就是产检做心理测试的时候,我会有所隐瞒,故意选一些和自己悲观情绪相反的答案,结果出来果然如我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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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孩子的爸爸不在同一个城市,所有的产检都是我一个人去的,所以那种焦虑与紧张也是我一个人在承受。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我的压力,即使有人关心,我也会怕他们担心说:“一切都好。”其实有时候真的不太好。
预产期那天的b超单把我当场吓哭了,胎儿双顶径是99mm,体重是4069+-362g。大宝当时才七斤,我感觉已经去了半条命了。这个最少八斤,我没有信心可以顺产下来。我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是巨大儿,顺产有些困难,但是因为是二胎,胎位也正,其他条件都很好,也可以试试。还说,“痛是你痛,要你自己决定是顺产还是剖腹产,你要剖就给你安排。”
我拿不定主意,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抹泪。我打电话给母亲,说我怕生不出来,宝宝太大了,我想剖,生不出来的话最后也得剖的。母亲问医生怎么说。我说医生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没有主意,映就是生孩子的时候去世的,我很害怕。映是我的一个闺蜜,她在22岁那年诞下儿子后因大出血抢救无效而死。母亲急得团团转,她也没了主意。她担心我有个三长两短,也担心我万一剖出来的是女儿,生第三胎要隔三五年,那时候我就40岁了,生娃将更加困难……
我分别给孩子的爸爸和我的弟弟发了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告诉他们我两张银行卡的密码,一张留给孩子,一张留个父母。然后请医生给我催产,助产师还是当初那个温柔的女医生,她安慰我不要害怕,医生会帮助我。
我不知道自己痛了多久,在我大出血晕乎乎想要睡过去的时候,她告诉我睡着了就不是负责任的妈妈了。我请求医生给我剖腹产,她说生了一半了,剖腹产也危险。我乞求医生帮我把孩子的头吸出来,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吸出来,怕有后遗症……孩子的头卡在中间一个多钟,我痛得死去活来,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我又说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的死活,把孩子取出来就行了,孩子好好的就可以了,我已经不想活了。医生叫我不要说傻话,要相信自己。一个女人生孩子时的无助是刻骨铭心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分走你一丝一毫的疼痛。
婴儿终于出来了,医生说大出血,血就像水龙头的水一样往外喷,我晕晕沉沉没有力气说话。她一边给我止血一边温柔地告诉我,“放心吧,是个儿子,我也是女人,明白你的处境。”我一直渴望有人懂我的心情,当真的有人说懂的时候却泪眼婆娑。
小小乖肉嘟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第一次抚摸他的脸,我心里想着的是头发和姐姐的一样多一样黑呢。然后,我就好想小乖了,不知道她没看到妈妈有没有哭,恨不得马上出院去拥抱她。
因为疫情,亲友不能到医院探望。小小乖是比我先出院的,爷爷奶奶在停车场接他,爸爸一起回去吃饭顺便给我打包饭。那时,我还在挂针水。我已经记不清打了多少的针水了,补血的药和促进宫缩的药交替着打,然后我的肚子就迎来剧烈的疼痛,我“哎呦”“哎呦”地轻声呻吟。隔壁床的陪产以为是他老婆发出的声音,轻声问,很痛是不是?她说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