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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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过世了,在我对面,躺在一张藤编的长靠椅上。她的头上戴着一块橘色的方巾,青蓝色的枝干压满她的额。一群月白色的桂花在那些枝蔓间扭动,在挤进屋子的海风里轻轻地活动着。方巾包裹着她那颗安静的头,七十六岁的身子算是被她交待尽了,落在藤椅上,瘦成了一张骨切片。从落霞山尖上入侵进来的微风搂抱着满屋子里黏软的湿气,她的面相从骨骼的切片上“苏醒”开来,倒像是空气绘在藤椅上的一幅画。
我的眼睛在四处转着,她留下来的家具花卉杂物窗帘和几件朴素的衣裳冲进我的视线,片片扇扇都是流云。但是很快的,我觉得这个情景是我所熟悉的,是我曾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于是心又落回了心里,不再翻滚。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吧,加剧的海风突然吹开了她的阳台门,那块橘色的方巾重新在她的头上快速扭动起来,我忍不住轻轻地呼唤着她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叫她一声,方巾就动一下;再叫她一声,方巾又再动一下。轻呼声中,她好像复活了一般,身子将海风“嗖”地一下吸进去,从皮膜之下,光溜进去,仿佛重新为她纺织了一层干净的肉,于是她的额变得彻底清亮了,连同她的骨切片也鼓起一轮虚幻的肥。
她的灵魂是不是失误了?过世得有点快。我在想。
但是依附在她身体上的空气颗粒还在增长,像夜间淋雨之后迅速开始饱满起来的某种谷物。
她是不是坐化的?我又在想。先是端庄地坐了一夜,清晨,等对面楼下的祠堂里檀香一起,她便卧了下来,像见了底的一炷香。
很快,我又疑心起来。她那么小气 ,还有坏脾气,应该是不想再等了,提前知道了某种结果,于是就安静地在那结果里把自己绘成了一张画。
进到她的厅堂后,我在同样质地的一张藤编圆几上发现了她留着的一张纸,没有起头,也没有落款,三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映入我的眼。之前,在她首次谈起后事的时候,她曾在我面前我反复背诵过这三个号。
哦,又搞错佐嘅。在我面前,背诵了十几遍后,她依旧把三个号码再次搞成一堆乱码,最后不得不绝望地看我一眼。现在,三个号码被她写在一张纸片上,放在厅堂的藤编圆几上,纸片被她常用的保温杯静静地压住一角。
第一个号码是大儿子的,大儿子的手机号是深圳的,可我知道,这个大儿子不住在深圳,平常总是住在惠州的某处别墅里。第二个号码是二儿子的,二儿子的手机号是英国的,因常年居住在英国,已经办了移民。最后一个号码是小儿子的,小儿子的手机号码没有备注地名,地名的位置画着一串省略号,反正我也没见过这个号,只知道他在深圳的某个区里,当了公务员,工作非常稳定。按照她之前交待的意思,我分别给她的三个儿子发了短信。最先回复的,是她的大儿子,速度是快的,人回来的却最晚。二儿子回了一个感叹号之后就没有音信了,当时并不知道他能不能从英国赶回来。小儿子则打了电话过来的。打的还是她的号。手机铃声叮当作响,吓得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其他,我拿起手机“喂”了两声,听到对方也回应了“喂”声后,我竟然将手机拿到她左耳朵边上想让她亲自接电话。因为没有摁免提,他的小儿子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听得有男人的声音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像是撒娇似得一种小哭在电流声里窜。
需要我请派出所的人先过来确认一下吗?或者是殡仪馆的人?我将她的手机从她的左耳边移过来,放在我的右耳处,与她小儿子的哭声衔接起来问。
不,不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等我过来处理,我也在惠州,我会连夜赶回来的。她的小儿子说。
我的心又落下来一次。总算是有个家人答应要过来,这样我也就好办了。不至于和她一样,在一分一秒的时间里干等着毫无道理的某种结局。在见到她的小
儿子之前,我还要到地下室的储藏室里取出她留在那里的东西。这是她之前交待过的一件大事。她向我透露说,地下室里有一个花梨木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一个蓝色的花布包,那是她的“爱人”留给她的。
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烧尽就好。她曾交待我说。
我摸到地下室,四处寻遍,二回头,在最靠窗的一扇柜子顶层,搭把椅子才挪出了那只半新半旧的花梨木小箱子。打开箱子后,从她归整过无数遍的那个蓝布包里取出她生前珍藏着的东西,那是几张陈旧的合影和两件已经开始褪色的棉布衬衫,合影是她和一个年轻的后生在莲花山上游玩时照的,在一棵高大的牧豆树下,牧豆树已经结满豆荚,在穿着退伍军装的后生背后,豆荚显得密而肥大。衬衫则是一男一女的式样 ,均是纯白棉布衫,黑色的纽扣沉沉地落在胸前,男式的大一轮,女式的小一轮,纽扣中央穿孔而过的那些黑色十字绣棉线像是世间支付给他们的封口令,此刻倒是在现实世界里收声了,转去了阴间的阳处,从容地在我面前发出汩汩交谈的水流声。
那些东西冇人要哦。她说。
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交待给我了,在她眼里,活人是不会再要她的任何东西了,我这样给她下了结论。
她和坐化也无差别,于是家族里的人便为她省去了“徙铺”的仪式。小儿子一踏进门来,便也带来了一纵“叫油火”的队伍。庞大而又繁杂。二十个夹着麒麟头的男孩,面对面立在院落中央两侧,男孩们的腰间挂着红绿两样丝绸飘带,绿飘带随着手指向天一弹,再缓缓地飘落下来,从院落外面冲进来一对唢呐手和四个鼓乐手,麒麟头一舞,唢呐和鼓乐就响彻了侨香村的天与地。真是白事当作喜事办了。在院落里一阵高似一阵地又吹又敲中,很快便吸引了村里村外的许多人前来围观。大儿子见状,便抢着带人去“买水”,一手拎着一个蓝色的桶,急匆匆地往外走,有人向他招呼时,一只桶猛然敲在人家膝盖处,相互都露出克制的笑。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买水”,只听得其中一个阿婆说,肯定咳去佐落霞山的大溪口,哎,真嘅,不知讲咩嘢好。大溪口是我和她常去的地方,我再熟悉不过,如果真是去那里做“买水”的仪式,我感觉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三个儿子到齐后,她的身子已经在后院的一间过厅里放了两日半了。主要是她的二儿子要从英国赶回来,时间紧得很,机票订得也不容易。一路换乘了两趟飞机才赶到了侨香村,见着大家时,脸色就有点灰哧哧的,不太跟人说话。
她提前购置好的一方棺木静静地停放在她的左侧,右侧摆放着几块绣花坐垫,供亲朋好友们前来吊唁时上香用的。那棺木是香樟木的雕花棺。棺首雕刻着一对龙凤图。下了一日的小雨才刚刚停歇,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樟木的香气和燃香柱的香气混合在一处,倒也不觉得有何凄凉。我和祠堂里过来帮忙的几个阿婆轮流给她替换冰袋。我只负责传递,不能靠近她的人,更不能靠近她的棺。只有趁人不在眼前时,赶紧将手摸上去,发现她的手背上真是天寒地冻,这倒正好应了她的愿。
过雨烟云凉得好快嘅,她说,特别咳南方,日月不长人心长,个个都好似要“热死”一趟,咩嘢都要搞快点搞冰凉点嘅,说到这里,她要收收衣角,重新别一下她耳朵后面的两只银色发夹,然后再叹口气说,我从好早的时候就在心里边想,如果老天要来我这里收散我的命返回,不如就叫我死在一个冰凉彻骨的小地方,那样的死法,我哪里都跑不脱嘅,冰冰凉凉,就好似我的身体都咳好干净个嘢。这些闲聊,都是她还十分清醒的时候同我讲的,她怕我听不懂客家话,讲的时候便用白话夹杂着一点点广谱同我闲扯。
我听不得“叫油火”的仪式,于是主动要点事情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地放开了跑,一会儿被人指派着去拿菜谱,一会儿又被另一个指派着去买清洁袋,再不就是让我接个人,一路带进来厅堂后,人家当面说着广谱,表情异常疏离,直接问周围人说,这个,是谁啊?人家用眼角指着我问四周的人。四周的人一时也说不上来什么具体的身份。终了,有人抢答道,她家的租客。接来的客人一听便没了热情,转头去寻久未露面的亲戚聊天去了。我接连跑了几十趟,脚趾和后脚跟上磨出了几串粉红的水泡,疼得钻心。在后院里呆久了,正想该如何回自己房里,她的小儿子却已经奔过来扯住我问,你买创可贴没?
买了。我答。
在哪里?
我从口袋里掏出来,想着分给他一半,他用手将脑门一拍,也没有商量,就把我手上的创可贴全部顺走了。有人过来还想要,我摊开两手,示意没了。忽听身后有潮汕口音的两个妇人在议论她。我听不大清晰,只是顺着空调吹出来的冷风隐隐约约地总是可以听见立在她姓名中间的那个字,那个字稍微一提,她的人便像在人群中间亮起来一般,有某种回忆的亮片一闪一闪随着她生前的影子落在我的听觉里,我的耳朵里通着电似地想要听清楚那些议论声。我走过去,想要打问一下关于她年轻时候的那件事。
你们是一个村里的吗?我问。
冇咳呀。她们答。
她的事情你们知道的好清楚啊,你们和她很熟悉吧?我又问。
冇咳好熟喽,就是租过佢的碧云阁而已啦。她们又答。
哦,怪不得,我没看到她家来什么亲戚,她家里人呢?我委婉地想要知道还有谁在爱着她,于是,脸上露出巴巴的神情直接问。
冇问更多啦,佢就咳一个人啊,父母早就过佐世啊,嗯……说这话的其中一个,把身体斜过来,做出一种侧翻车的动作,隐喻着出车祸的某种凄惨。
其他亲戚也不来吗?我继续问。
哎,莫问更多啦。她们摇着头,不再传递任何信息。
这时,又有一个陌生男人从背后捅了我一把,喂,细妹仔,他几乎是喊叫着对我说,快点给我们去买三十包餐巾纸,小方包的那种,要快啊。男人捅完就走了,背影又横又急。
他是祠堂那边委派过来的临时负责人,盯准我不敢不去。他觉得昨天早上认得了我,就像是认得了我一辈子,他想怎么用便要怎么用我。我当然知道,今天是她过世的两天半,再过几个小时,她的过往就要随着她的肉身离开这里了。我不能细想这件事,也无心给祠堂里派来的负责人去跑腿。反正我和他之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认识。只是在她过世的第一天,她的大小儿子从惠州过来时,被祠堂委派过来的这位临时负责人也跟在她小儿子的身后,像是她小儿子的什么贴身保镖那样看着我而已。
我的知心朋友,她的小儿子指着祠堂里委派过来的那个人说。他冲我点点,摆出无兴趣认识我这类人的无聊。
从后院到前院,必须穿过她常常发呆的厅堂。厅堂是最大的空间,连着她的前屋和后屋。她在时,厅堂每天都开着灯,开着窗户,开着门。她要时时准备收房租,两百多个租客,她得时时迎来送往做生意。现在这里依旧灯火通明,但她被活人们移到了后院,在一间相对偏僻的过厅里,在三排水果盘和三排高香的围绕中,她躺在一方崭新的竹席上,下面垫着我早就为她准备好的一条蚕丝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