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和晨曦的“再”见,已是十年以后。那时,她已离婚,而我结婚三年,刚做了爸爸。
她的孩子八岁,我的一岁,我俩都体验了人世的辛酸,奔四的年龄,因此,再见,虽是惊喜,亦感慨唏嘘;我们没有像许多网络小说写的那样,老同学见面非要发生点什么,对我们来说,那太俗,对我们来说,我们拥有的,已经比性要珍贵一万倍。
我觉得此生能够再见到晨曦,听她诉说那过去的往事,这已经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了。要知道,我人到中年,早已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我亦没有人可以回忆,尽管我有时候会在想起往事的时候伤感,但也没有办法;蓦然回望,我居然连一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尤其是关于我那过去十年的生活。
里尔克说,我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想想我自己,失去的何止人生,简直是所有的人生,我风尘仆仆,一路从安徽到上海,再到深圳,流离失所,四处碰壁,无论肉体还是灵魂,全都无处安放,我马不停蹄,矢志不渝地追求着我的幸福,到头来我还是凡人一个,除了写了一些字,出了一些书,我好像没给这个世界创造太多的惊喜。因此,我时常陷入自谴,觉得我这一生太平乏。
没有人深刻地爱过我,我觉得悲伤。
我就是那么想的,曾经;我觉得有人深深地爱过我,哪怕我累死渴死,穷死饿死,我都甘心情愿,快乐;而如果没有人深刻地爱我,那给我金山银山、豪宅别墅我也不要。真的不要。因此,当我重逢晨曦的时候,我最关心的是,她有没有爱过我?在过去?这很没出息,好像一个女人,总问男人你爱不爱我,但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呀,改不掉了。
我和晨曦坐在龙华图书馆三楼乳白色的女性曲线美的大理石长凳上,她的眼神依然如多年前一样深邃迷人,她的黑色的秀发剪短了,但她的脸更瘦削了,倒显得更秀美了。她的声音柔美,温暖,与她当年的响亮清脆、银铃般的音质相比,她今天的声音更具魅力,也许这与她学过播音主持做过电台主播有关。她的叙述像绵长的乐曲,在我的心上划下美妙的印痕,音符跳动,我在她娓娓的叙述中,仿佛一下子穿越了许多年代,许多地方,我的心一震一颤,像雪在黄昏降临,无声无息,却瞬间将大地覆盖。
“我寻找过你。2003年,我听人说你毕业当了老师,在亳州。我一直在找你,我没你的联系方式。2004年6月,我毕业,本来我有一个到合肥实习的机会,电台主播。但我去了亳州,我找到了亳州电台的音乐频率的主编,毛遂自荐,我说我要来主持晚间谈话节目,他们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做得很好。你知道,我一直喜欢音乐,我的音质这么特别,那档节目我得心应手,做得顺极了。
人若做自己喜欢的事,一定会非常喜悦,也会更容易做成功。人若做自己天赋的事,一定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我每天从十点开始,到十二点下班,两个小时的音乐谈心节目,基本上是一半放音乐,一半说话,分享心情故事,主要是爱情故事。我有一万多首歌单,我选的音乐总是恰到好处,与心情故事相得益彰,有时候,我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地放歌,那歌的力量,胜过我千言万语,所以,在某时某刻,特定的时空,一首歌是可以听哭许多心灵的。
只要你找准人心的幽暗,只要你卡到点,让大众潸然泪下并非难事。
当然,我不是刻意让大家哭,而是大家想哭,喜欢哭,他们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自我流露,喜欢扮演一个多情的、伤感的、重情重义的人,他们喜欢在故事里伤心落泪,我只是给他们一个出口,一个契机,一次倾听,我只是在帮他们建立自我,疏导情欲。
他们压抑了许久,再憋下去可能就无法回头,我知道那种心情,我知道那种压力,所以我让他们尽情释放,尽情宣泄。人一宣泄后,便会找到更灿烂的光明的方式,便会更加轻松,轻盈,便会再次找到前进的方向,便会再次鼓起勇气,踏上新的征程。
主编很高兴,台领导很认可,听众喜欢,我也开心。电台晚间情感节目真是功莫大焉,再多荣誉都值得领受。我们的节目得了好多奖。后来,他们说你在亳州当老师,我去那个学校找你,在9月初,刚开学,他们说你早走了,六月份就走了。
他们说你去了上海,又说去了南京,他们没有你的电话,你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他们给了我一个你老家的固定电话,我打过去,我说是你的朋友,那边一个很沧桑的声音,大概是你父亲。他说听不清,你是谁,大约是信号不好,后来他就挂掉了电话。我想通过你父母找到你,结果却落空了。
他们说你应该是去了南京,去一家报社,做编辑,做记者,他们说你走得很急。你没说辞职,你请了长假,但你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很不爽,很多怨言,觉得你走得太过绝情,太仓促,太匆忙,他们好不容易把你招来,你只干了八个月就走人,他们觉得很没面子。
我去图书馆找南京的报纸,南京日报,金陵晚报,扬子晚报,我在编辑、记者的名字里找你,没有找到,但我在扬子晚报副刊看到了你的名字,我在南京晨报看到了你的很多文章,你在那里写爱情专栏,男左女右版,你写很多,我给编辑发了一封邮件,我说是你的读者,我要跟你咨询情感问题,编辑给了我一个信箱,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
我写了很长很长,我说我喜欢一个人,却总也跟不上他的步伐,他早我一年毕业,他去了亳州,我刚到亳州他又走了,现在,我又追不到他了,你说我要去南京找他吗?我写了很多问题,我想请你给我一个回答,以一个情感专家的身份,我想以这种身份接近你,我不想暴露自己,我希望你能猜到,或者你对我这个人感兴趣,你就会继续和我交流。
你说,“你若爱那个人,你要让他知道呀,你不让他知道,这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吗?这不是浪费生命和精力吗?”你说得很直接,也很犀利,你甚至说,这样女追男的戏码最无趣,也最累人,建议我放弃。可是我那时候正痴迷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被里面的一句话打动,“我爱你,和你无关”。也许,我爱你也和你无关,所以,尽管你回复说让我不要再追那个男人,我还是没有听你的。
你一定不记得了。你这样回答过我。我想,如果你知道那是我,你又会怎样呢?会不会来找我?会不会义无反顾地找我?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理智、权衡利弊,还是你也会抛开一切,为了爱情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想你一定是后者,因为你不久就在专栏里提到了这封信,你说,你收到一个女读者的信,你给她的建议是放弃,因为这太累了;可你也知道,这样的感情有多难得,有多珍贵,你说,其实你私下里是非常敬佩这个女生的,毕竟她那么执著地爱一个人;但是,你作为一个爱情专家,你不得不从幸福的最佳方案这个角度回答,你得让读者解脱,而不是让他们钻牛角尖,你要做的是拯救他们,你不能不那样做。”
我想了想,我确实写过那样的文章,我不记得是谁给我发的咨询信了,但我确实这样——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渴望无比深情的爱情,跨越万水千山,历尽千辛万苦,但实际上我又很冷静,在给读者回信的时候,我往往都是站在现实的角度,我不会让他们沉沦、纠缠,我只会让他们放下,看开,看淡,我让他们浮出海面,呼吸新鲜的空气,看到崭新的太阳,让他们触摸幸福,而不是让他们沉默海底走向痛苦的深渊。
晨曦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微微低下额头,她的眼睛湖水一样迷人,似乎有千般万般的心绪,点点涟漪漾开,一圈圈波纹似乎要将所有秘密都推给你,她想说的话挡也挡不住,继续在我耳畔回响。
“然后,在2004年十二月份的时候,我去了南京。我没有问你地址,尽管我有你那个信箱。我想,我就要看看命运如何安排,看看上帝能否让我在这个城市遇到你,在没有任何刻意追求的情况下。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来找你。我想我总能找到你。我来到南京,在一个老师那里学播音主持,我准备考一个播音主持证,集中上课,魔鬼训练,21天的时间,我在上完播音课后遇到了勇士。他在这个城市;他原本在苏州,他见我来到南京,他也跟来了,他辞去了那边的工作,他来了,做市场营销。他在南京大学附近租了一个房子,他说希望可以再静下心,多看看书,再考研,那已经是他毕业两年以后了。他还单着。
他来看我,他约我去玄武湖,一起吃南京的特色小吃,鸭血粉丝汤,马兰头,春卷,晚上,他想留在我的住处,我拒绝了他。他很失落,他说你以前不答应我,现在还不答应我,现在就我俩还单着了,现在我俩这么了解了,现在我俩这么知根知底了,现在我俩都是成年人了,现在我俩相互取暖,这不好吗?不可以吗?
我说不好,不行,不能。对不起。
他那次真失望了,他以为我一定会答应他,毕竟,我们走过了七年时光,难道还不够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吗?难道还不值得牵手一起共赴未来的人生吗?但是,对我来说,还不可以。还不能。我如果没有你,我可以答应他;没有你我也可以答应船长;没有你我2002年就答应船长了。可是我不能。我的心不让我那样做,我无法强迫自己,不能勉强自己,我倔强地等着,我相信有一天会遇见你。
我在南京生活了三个月,有人说你去了上海,有人在天涯看到你写的文章,说你在上海漂泊,我的心纠紧了,你到底怎么样呢?你可以渡过难关吗?你能战胜恐惧吗?上海,这竞争残酷的城市,这人才济济的城市,你在这里,也许备受挫折,也许艰难困苦,但我又始终相信,你不会服输,你永远不会低头。
所以,我又去了上海,我在静安区一个旅游公司写文案,我想我可以在这个城市遇到你,像电影《向左走向右走》里的梁咏琪与金城武一样,我想如果某天我们在街头相遇,那一定说明我们今生有缘分,如果我们始终错过,那就说明我们缘浅,上天的安排。
我不知道你的容貌有没有发生变化,我记得村上春树写过一篇短文,《四月的早晨,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百分百女孩》,少男清晨去原宿大街上寄一封信,迎面走来一个少女,少男被少女牵引,满心里都是她。他很想和她搭讪,嗨,能和我做朋友吗?这样搭讪似乎很傻。嗨,你真是我的百分百女孩,可是,如果我不是她的百分百男孩怎么办?少男想。就这样,他浮想联翩,但最终还是没有搭讪。
多年后,一场大流感让两人经历了生死的考验,但他俩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有一天,他们在大街上再次相遇,他们看对方都很面熟,好像曾经的恋人,前世的恋人,他们很想搭讪彼此,他们都几乎要同时开口了,但记忆的微光过于薄弱,星星点点的记忆碎片,转瞬即逝,以致他们觉得这可能是一种错觉。忘却的救主真的太过无情,他们居然记不起对方了,于是,他俩在大街上再次擦肩而过。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也许他那时候应该对她说,你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至于他是不是她的百分百男孩,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了,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