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暖春
一
来的路上,她绊了一跤。
是在长沙高铁站跌的。爸爸送她过来,她带三个大包,爸爸自己也有个,分配下来每人提两个。高铁站上电动扶梯时,她提着两小包走前,爸爸隔她五步远。看着扶梯快到头,她不晓得要马上迈步,手也没空扶,腿一软就栽倒在地上。
“好危险哦!多亏你外婆后面两个年轻小伙手脚快,一边一个就把你外婆扶起来,幸好没摔断筋骨。”
她也笑着,有点不好意思:“那一下孌心都吓出来。”抓着我的手:“要是外婆摔断腿脚,就成你们的负担咯……”
我安慰的话还没出口,爸爸愤愤道:“到底是哪个要她带这么多东西?八十多的人出个门,还要带三大包!比我的行李还多。”
我和表妹坐在边上,互相眨个眼,笑着不说话。妈妈和大姨忙着收拾她的行李。
她轻声说:“冇什么,就是些坛子辣椒、卜辣椒、一点晒干的榨菜……”
“冇什么?提得老子要死,还害你绊一跤。”爸爸看一眼我们,骂道:“下次谁也不许让外婆带东西——谁要吃,自己去接!”
我们都不敢笑了。妈妈过来,护卫地说了句:“好咯,哪个要她带?都没讲过。”看了一眼爸爸从包里拿出的东西,她惊讶地问:“这一大包东西是什么?”
老爸理直气壮:“我给孙孙带的零食,你们这里买不到。”
接外婆来深圳小住,这是头一回。外公去世后,她随大姨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去年大姨也当上外婆,来广州女儿家带外孙。都不放心她一人住乡下,万一出事都没个人知道。她原本不肯出来,怕麻烦,路又这么远,可是经不起女儿们轮流打电话劝,也怕真出了事更麻烦她们,还是来了。
她做得一手好坛子菜,乡下日头长,屋前敞坪好晒东西,地里小菜又吃不完。盛夏晒剁辣椒,打霜后腌酸菜,冬天做辣椒萝卜打糍粑,熏腊鱼腊肉。她每年都做,各式各样,做得再多,四个儿女家一分,一下就分完了。平常过年,大鱼大肉都不稀罕,偏生都爱她做的坛子菜,爽口鲜辣。
妈妈经常说:“我好福气,自己六十多岁了,还不晓得做坛子菜。”
大姨也不会做,反正她一直伴着外婆住。小姨贤惠,但嫁去北京,想做也没地方晒。到了外孙女这一辈,个个都喜欢吃她做的辣椒萝卜,三个表姐妹小时还常为了一点坛子菜分不均吵吵小架。
乘着大家的追捧之风,她八十一岁出远门,还硬把包里塞满各种坛子菜和腊肉。都说是外公保佑,要不然摔断个胳膊腿,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开春,湖南这时节要穿厚棉袄,但深圳已经很暖和。她带的都是厚衣服,来的第二天,妈妈就说要给她去买件薄棉袄。
我听见了,说:“去买吧,我带你们去。”
“我有钱。”外婆马上要掏裤子口袋。
都笑了:“晓得你有钱。你最阔——阔外婆。”
她也笑了,凑到我跟前说:“外婆有钱呢,多亏政府,现在月月有工资兑。”
她是五十年代的农场工人,在机务队做了一辈子。现在一个月能领到一千八,在乡下也算个数目。
妈妈笑着对我说:“你没见过她们兑钱的场面吧?一到发钱的日子,农场所有婆婆姥姥都挤到邮电局的门口,生怕过了那天钱就取不到——其实晚一两天有什么关系,钱还不是在你工资折子上。”
她也来了兴致:“盛娭屋里老三是个赌鬼,有天偷了盛娭的折子和身份证把钱都兑光,盛娭气得作死的哭——后来邮电局就讲,要兑钱必须要本人来!就是怕这种害人的崽……”
“现在好多不孝的崽。”
她忽然不做声了,默默走回房间,坐在床上收拾已经整理好的衣服。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很懊恼。过去劝她:“外婆,走哦,带你去商场逛逛。”
她低着头,一丛丛白发从黑而短的头发里执意冒出来。我坐床边,帮她理了理头发,试图遮住那片银色。
“你头发几多好,外婆,还是青的。”
她没说话,大概是没听清。抬头时,一滴清泪挂在她皱纹纵横的脸上。
她带着哭腔:“你舅舅……好久冇打过我电话。”
我模糊地安慰她:“也许是工作忙……”
她垂着头,隔会儿轻声说:“我不在你这儿住太久,住一个月就够了。乡下那么多老人都是一个人住,多我一个也没什么。”
“怎么刚来就说要走!”我假装有点生气。
头一天她也哭过一次。大姨和表妹特意从广州来看她,她和大姨关门坐在卧室,隔会儿看她眼睛红红的出来,也不好问。大姨在后面跟着说:“讲了叫你莫多想——儿子不给你打电话又怎么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
妈妈不耐烦起来:“你真是!天天这么多人陪着你,还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
她变得这样爱哭,好像是外公去世以后开始的。是三年前的事,外公在乡下突发急性肺炎走了。从前儿女虽在外头,总有个老伴互相依靠。老伴走了,儿子又一贯的不孝顺,她大概愈老愈觉得孤单,在乡下,老了不能靠着儿子,更抬不起头来。
“到底去不去?”妈妈探头进来,问:“怎么了?”
“说外婆头发很青。”我怕妈妈生气,手还是抚着外婆的头发。
妈妈噗嗤笑出来:“还不是染的。八十多的人,还一年染好几次头,和你娭毑一个样。我们现在都不染发了,偏生她们几个老的,不要命地去染。”
她听了有点不好意思,勉强解释着:“不染看着吓人。”自己也起身,要去照镜子。
在商场,妈妈做主给她选了件薄棉袄,深蓝底子上印着暗色菊花,夹着丝绵,长度也合适,又配了条黑色长裤:“你身上那条都穿两三年了。”
“我不要,衣服都穿不烂。”她用力摆着手,又摸着身上的衣服:“这件衣服还不是去年你给我买的?”
妈妈大声说:“谁讲过衣服买了就要穿烂?都要把衣服穿烂,她们这些卖衣服的还活得下去?”她们都有点耳背,讲起话来像吵架。是遗传,我老了恐怕也有。
她摸摸新衣服的袖子长短,又弯腰解裤腰带。“讲清楚,我自己出钱买,要不然我就不要。”钱收在裤子的内口袋,腰带系得紧,一下解不开。
妈妈推了下她:“掏什么钱!还嫌这里人不够多啊?一点钱掏来掏去最容易丢。”
她停了手,口里嘟囔着:“反正不要你们出钱。我这次来花了你们好多钱,火车票还不是你们扯的?”
我笑了,扶着她照镜子:“外婆,我有工作,月月有工资,给你买件衣服不算什么。”
她看着镜子,也笑了:“我好多衣服都是你买的。乡下邻舍问,周娭,哪个给你买这么好的衣服?我就答:我的外孙女呢。她们讲:还有这么好的外孙女!”她回头握着我的手:“谢谢你,这样挂念外婆。”
这是她一贯的外交辞令,平常打个电话也要千谢万谢。都说她要是个男的,出身好念过书,当总理都有可能。有回妈妈笑着告诉我,那时背地里都喊外婆“内支书”——外公当机务队支书时,家里说了算的人是她。
“你外婆那时好能干!早晨起来把菜地理了,砍一篮子小菜提过河,三个女儿家走一圈,把菜都送到,回到家赶上别人家刚做早饭。”那是八十年代初,她的三个女儿都在农场刚成家,儿子在外地念大学。她的好时光。
“还记得啵?那年我们搬家来城里,忘带一个包袱。第二天你外婆一个人搭客车,风风火火就从乡下赶进城,那时她厉害呢,一个人也敢出来。”
“怎么不记得?还是我开的门。她一进门就骂人,说你们不长记性,包袱忘了都不晓得。她那年才五十几吧?”
“是哦,89年,比我现在还年轻。”
我和妈妈说着都笑起来。外婆坐在衣服架边的沙发上休息,营业员和她搭讲:“老人家您今年几岁啊?”是广东人的问法,多大都问几岁。
她笑了,扬起来的一张脸非常慈祥。只是笑着,不说话,显然没听清楚。
“外婆,她问你多大岁数?”
她笑着点点头,分开拇指食指,做了个“八”的手势,含着笑说:“我八十一了。”
她说的这几个字竟然是普通话。
二
爸爸把她送来,过完周末就回去了,因娭毑还在老家等他照顾。我开始上班,孩子上幼儿园,白天就外婆和妈妈在家,买点菜、看看电视、午觉、准备晚餐。外婆单独住一个房间,朝北,十八层的窗外是广深高速,大片的椰树林,楼房像积木密密麻麻,更远处是正在建中的平安大厦,据说要建成深圳的第一高楼,三百多米,脚手架伸到半空,像一个摩天金刚站在楼房丛林中。
她常趴着窗台往外看,黄昏我下班回家,总看见她靠在窗台上,沉默地看着楼下的车流。脚边是收拾整齐的行李包,桌上摆着几瓶药:保济丸、藿香正气水、胡椒粉——她每次肚腹不好,就自己冲点胡椒粉泡水喝。很少开灯,房间很暗,暮色里她的背影很瘦小。
不看车的时候,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早晨和我们一起早起,大家都忙着洗脸吃早餐,她第一件事是扫地。妈妈做饭时,她搬把小板凳坐在厨房口,摘小菜,剥大蒜。天黑了就收衣服,一件件叠好。没事时她喜欢看电视,《今日说法》每天必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也是。来了不多久,她迷上韩剧,每天宁肯不睡午觉,也要看完湖南卫视三集连播的韩剧,看了还要评论:
“我早就说过,人做了坏事一定会露出马脚。戏里那个女的,天天说假话,你看,后来都暴露了吧。”
“你好洋气,外婆,八十多了天天追韩剧。”
她明明看得满脸红光,却故作不在乎的样子:“做戏做戏,还不都是假的。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女的最后结局怎么样。”
妈妈看她一眼,笑着说:“你外婆还是城里小姐脾气,爱看戏。”
“外婆从前怎么样的?”
“你去问她。”妈妈很少和我说这些。
零星也听过一些,都是片段。央她讲,先说起慈惠。
慈惠是她最小的妹妹。她说,“那时好苦,我十二岁娘就死了。爹爹讨个后来老婆,后妈恶,对我们三姊妹拳打脚踢,尤其是小妹慈惠,妈妈走时她才两岁,被后妈打得最厉害。小时候罚她跪在砖头上用火钳打,后来又把她赶到宁乡乡下,害她嫁给一个酒鬼,生的三个儿子都不得力——她真是遭了一世的孽。如今连退休金都没有。我最放心不下她,我死了都要留一份钱给慈惠,我交代过了。”
“外婆,你爸爸那时是干什么的?”
“煤矿公司的主任。”
妈妈在边上插嘴道:“老外公有文化呢,三个女儿名字取得几多好听——你外婆叫金声,大妹叫银缦,小妹叫慈惠。金的银的瓷的全有了。”
外婆讲起来滔滔不绝:“我爸爸办公室好大!带我去过。他有钱,写得一笔好字,人又长得标志,长沙坡子街的铺面都有两间。屋子里花瓶一柜子,金银玉器首饰,不晓得有好多。后妈心毒,一分钱不肯给我们,都要留给她自己亲生的儿子。”
她跟着爸爸去煤矿公司的办公室……那是哪一年?七十年多前的长沙城是什么样子?1938年全城大火,1939年长沙会战,1942年长沙保卫战……“打仗的事你有印象吗?外婆。”她愣了下,说:“有几年长沙城里好多兵,一打仗我们就给送到老家乡下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