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春
初到深圳那年,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怀揣对特区的殷切向往。
那是一个暖阳西斜的下午,我来到龙华弓村低洼处那排古老的泥砖民房前,一溜残破的门洞,张着又黑又深的阔嘴,唬的我心底发怵。门前有一大片菜地,蔬菜、杂草野蛮杂乱,看不出任何章法。菜地尽头的斜坡上,长着零星的不知名的树木。野生藤蔓各自为政,又相互纠缠,热热闹闹盘踞在树下。一栋极小的建筑,卧在菜地边缘,稍后我才知道,那是整片民居仅有的公共厕所。
在那有情饮水饱的年纪,似乎一切困难都是可以战胜的。我跟在爱人身后,踏入一扇低矮的木门,走进那间窄长幽暗的屋子,迈向无法预知的明天。
我有较严重的近视,达不到工厂普工要求。不太熟练的计算机技术,和极腼腆的个性,面试文员和美工时屡屡碰壁。经历几次失败后,挫败感如山坡上的藤蔓,在心底迅速蔓延,搅得我六神无主。
在那万物疯长的季节,我不知该撒下什么样的种子,才能开出梦想之花?我那时的梦想,在乡邻们看来,极不切实际——我想在都市扎下根来。
几天后的上午,我看到街边一间小店在招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进去。这一次,我面试成功了。回租房途中,我不小心踢翻了人行道上一个小花盆,龟裂的干泥下,探出一截长相奇特的仙人掌,三棱形的深绿色枝条倔强地支棱着,似乎不甘心就此枯萎。我莫名动了心,俯身拾起它,小心地捧回住处。养了些日子,仙人掌的枝杆丰腴不少,焕发出青翠的光泽。
我去小店用心学习,仙人掌在盆内缓慢生长。每当我受了委屈,或遇到困难,怀揣满腹郁结回家,总会去仙人掌跟前站一会,给它浇浇水,和它低语几句,或发一通牢骚,它沉默不语,安静地接纳了我的所有情绪。
约半年后,整片低矮的民房和周边的空地,被开发商征收了,我们举家搬去玉石新村。行李看似不多,整理后也并不少,看着我手上的花盆,家人不屑地说:“这个长得又不好看,带着多碍事。”仙人掌刚萌出一枝小小的嫩芽,如毛茸茸的小指头,轻轻触摸着我的心,我悄悄把它装在纸袋内,塞进三轮车角落。
爷爷患病离世了,我和爱人回去奔丧,在老家呆了些日子。返回深圳那天,我仍旧沉浸在悲痛中,心情极度低落。爱人去阳台放行李,轻呼道:“泥巴都干得开裂了,还养得活吗?不如扔了吧!”我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他,边洒水边说:“死不了!我捡回来时,比这还干得厉害,不也活得好好的?”几天后,仙人掌又焕发出翡翠般的光泽,我的忧伤也慢慢平复下来。
那些年,我们从玉石新村搬到清湖,又从清湖搬到弓村,仙人掌也跟着我们漂泊不定。即使在见不到阳光的握手楼窗台上,它仍然努力生长,居然长成藤蔓状,在不锈钢栏杆上匍匐着,我一度怀疑它是不是变异了,却并未深究。为了防止它攀到对面阳台去,我把前面的一长截剪了下来,它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从侧旁生出些嫩枝来,如一只翠绿色手掌,向半空高举着。
夏
一个热浪炙人、倦意渐浓的盛夏的午后,我坐在店铺的电脑前,门外是亮晃晃的街道,几棵满身薄尘的芒果树,或果疏叶稠,或果稠叶疏,都在阳光下呆立着,它们是在等风?还是等雨?我不得而知,心底却猛地打了个激灵,似乎一眼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尽头,脑海瞬间萌出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吧!去开拓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我在一条长街的尾端,租下一爿小店,燕子垒窠似的拾掇成想要的模样。我们的卧室在店铺的阁楼内,那是两间比弓村的泥砖房更暗更矮的小屋,掩上房门,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心底却落满欢快的阳光。店铺后窗下光线充足,我把仙人掌摆在向阳处。
从在小店上班到开店,工作内容似乎没有区别,却又大不相同。爱人还在厂里上班,店里事无巨细都要我操心,面对突发情况,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壮起胆子面对一切风雨。低头咽泪,抬头微笑,成了我的生活日常。
夏末的一个清晨,我感到内心极度疲惫,索性锁上店门出去走走。天空飘起蒙蒙细雨,阳台山在前方若隐若现,我反复问自己:这就是我追求的生活?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深圳还值得我留恋么……没有人给我答案,我蹲在街角掩面低泣。
小雨逐渐停了下来,阳光探过云层,洒落满地炙热。我扶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眼前出现几个大字——“大浪图书馆”,我揉了揉眼睛,没错,是图书馆。我几乎足不出店,不知道大浪居然有图书馆!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我朝前走去,一步一步沿着台阶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大厅内,排列着整齐的书架,上面陈列着大量书籍,似久违的老友,在召唤着我。我急不可待地奔过去,轻轻抚摸着它们的脊背。
我听到了心底的呼喊声:“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这才是我心之所向!”我在书架间来回穿梭,用心挑选着!饥渴!是的,我是多么的饥渴!我选中一本散文集,忘我地读起来,忘却了各种烦恼、忽略了没吃早餐、甚至不知找个位置坐下。我徜徉在优美的文字里,仿佛迷途的孩童,找到母亲的怀抱;又似缺水的鱼儿,跃入浩瀚的汪洋。
在管理员的指导下,我办理了借书卡,抱着精心挑选的几册书,依依不舍地走下楼梯。雨后的阳光更加灿烂,人行道旁树木葱翠,花圃内花团锦簇,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个个面容和善。
夜深人静的时候,邻近的小店都关档了,喧闹的街巷安静下来。我坐在电脑前一边看书,一边任思绪天马行空,调皮的文字不时蹦出脑际,我尝试着记录下来,陆续写出一些小说、散文、诗歌。在朋友的鼓励下,我向街道主办的报纸投去几篇习作,接连都刊发了,无形中给予我莫大的鼓励。
生意渐渐稳定下来,日子慢慢丰盈起来,窗台下的仙人掌,伸着细长的枝蔓,从矮窗下探出头,张望着窗外的蓝天。
临近月底时,房东到店铺后面抄水表,突然对我说:“你种的火龙果?长得很不错啦。”
我愣了愣神:“火龙果?我没有种呀!”
房东指着后窗下的仙人掌,笑道:“那不是的么?”
我不禁哑然失笑:“天啦,我一直以为那是仙人掌!”
房东也乐了:“又扁又平的才是仙人掌啦。”
一阵凉风刮过街巷,火龙果翡翠般的枝蔓在风中摇曳着,是在嘲笑我的无知?还是和我打招呼,让我重新认识它?
秋
在深圳漂泊的每一个游子,都是逆行的候鸟,多数在寒冬时节返回故土,投身短暂的、浓厚的亲情世界。正月初,庭院内的热闹尚未散尽,又不得不背上行囊,再次走向远方。每次离开家乡,我都不忍回头,父母佝偻的身影、孩子婆娑的泪眼,深深刺痛着我的心。南下路途漫漫,几度泪洒衣襟。
有一年夏天,我接儿子来深圳过暑假。欢快的亲子时光转瞬即逝,送孩子回家的前夜,他悄无声息地躺在沙发上,我轻声问道:“宝贝,你是不是想留在深圳,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
儿子应道:“嗯。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本该清脆的童音,仿佛受潮了般,既生涩又沉闷。我的鼻头一酸,眼泪倾眶而出。
我要在深圳安家——这个梦想依旧遥不可及,却在心中扎下根来。为了这个梦想,除了春节外,我几乎不给自己放假,全心投入到店铺经营。慢慢地,店铺从最初只需要两个人经营,扩大到两家店,聘请了四名员工。
我终于把儿子接来深圳上学了。孩子异常乖巧懂事,小小年纪就帮我分担家务,努力适应着都市生活。女儿出生那年,一个秋风渐凉的日子,我们搬到大浪福轩新村,住进全家倾尽所有购置的一套民房。我终于实现了梦想,把家安在了深圳,虽然它简朴至极。我把客厅一整面墙都装上书架,摆上精心购买的书,坐在沙发上,一眼望去全是书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宽敞的天台上,原房主种了不少花卉、水果,其中有几株枝蔓茂盛的植物,像极了我种植的火龙果,我们正议论着,儿子惊呼道:“妈妈,真的是火龙果!”我们寻声望去,果然有几枚青紫相间的果实,在藤蔓间探头探脑。
我把店里的火龙果,也移栽到天台上。之前盆小土瘦,它一直长得矮小瘦弱,突然来到土地肥沃的大家庭,更显弱小无助。家人去浇水施肥时,不自觉对它特别关照些。
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和家人去天台漫步,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天地间,万物都罩上一层薄纱,远处的阳台山安静地卧在夜空下,显得朦胧而神秘。一阵微风吹来,带着扑鼻的花香,那是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清香。我走向暗影婆娑的园地,火龙果藤蔓上晃动着一团白影,我按亮手机,一枝奇异的花朵呈现在眼前:鹅绿色柳叶形花萼,环抱着层层叠叠含苞待放的雪白花瓣,丝若流苏的嫩黄色花蕊若隐若现,正中探出一枝长长的花芯,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如一个曼妙的仙子,俏皮地俯视着我。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我呆呆地站在花朵下方,内心一片纯净。家人都围拢过来,我示意大家不要出声,我们安静地站在暗影里,看它一点点从半握的手掌形,缓缓舒展成喇叭状,花香愈发浓郁,我沉醉在月光花影下,久久不愿离去。
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地跑上天台,火龙果花却害了羞般,早已收拢了花瓣。我不免有些惆怅,准备离去时,发现那朵凋谢的花,缀在我新种的那株火龙果苗枝头。我欣喜若狂:一旦有了合适的土壤,再孱弱的小苗,也能开出炫丽的花朵。
在我殷切的期盼中,火龙果慢慢成熟了,那枚比拳头略小的果实悬在枝头,果皮呈紫红色,翠绿色鳞片上,缀着晶莹的晨露,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着炫目的彩色光晕。
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火龙果。
冬
火龙果家族日益壮大,沿着牵在天台上空的绳索奋力蔓延。我时常站在藤蔓下,看它们一点点占领那片窄小的天地,在我们头顶搭起青翠色帷幔。无数绿色的小手,向天空高高举起,是向往蓝天白云?还是想展翅翱翔?它们从不言语,谁也猜不出答案。
火龙果的果期极长,从盛夏开始,一直到冬月中旬,陆续开花结果,没有丝毫懈怠。我移栽的那株小苗,一年比一年茂盛,挂果数量不输其它“原居民”。它们是如此忠诚、纯朴,只需付出不多的劳动,回馈给我们的,是取之不竭的累累硕果。
爱人剪下几截火龙果枝条,在花盆内扦插,待长出不少根须后,托人带回湘西南老家。父亲小心地把幼苗栽在向阳的山坡上,眼看着生了根,长出一些嫩枝来。寒冬来临时,父亲给果苗盖上厚厚的稻草御寒,如此悉心护理,它们却没能等到来年春天。火龙果世世代代在热带地区生息,没有进化出抗寒基因,自然无法适应低寒气候。
如若要人们选一个冬天,画下深刻的标记,许多人会想起2020年春节,一场浩劫在全世界漫延,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造成极深远的影响。全球经济环境日益恶劣,外贸业务遭受重创,国内市场也不容乐观,店里一些固定客户,陆续搬离了深圳,支撑不下去的,忍痛另谋生路。小店的业务断崖式下跌,为了减少开支,我关停了一间店铺,员工也做了相应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