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城市孤勇者:那些提编织袋流浪的打工人
前言:
“生命的尊贵在人海里。那些在人间烟火里翻滚的小人物,他们一遍遍受尽苦难,一遍遍试图反抗。他们活得辛苦又炽热。他们活得清白又勇敢。”
——摘自导演贾樟柯
第一章:阳台堵了
1
“是你家打的电话吧!”
听到门铃声,我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小年轻,年龄应当不到30岁,脸上表情略略有些拘谨,从深框眼镜玻璃的厚度来看像个常年对着电脑屏幕工作的IT男。
“是的。快进来。”我连忙从房内鞋柜拿双拖鞋丢到门外。
“不用了。谢谢。”
小年轻从裤袋里掏出一对塑料鞋套,弯腰套在皮鞋上,然后提起旁边的一个蓝白红三色的编织袋走了进来。
“袋子里是什么?”
“工具。”小年轻边往房间走边说,“哪里堵了?”
“阳台。”我边走边答,引着他穿过客厅朝阳台走去。
那是大年28,春节前第3天的一个早晨。
深圳的春节不像内地。内地的春节有一个从秋天到冬天的酝酿过程,先是绿叶变黄,再是黄叶飘零,枝头黄叶落尽之时冰封千里,不少地方还会雪花飘飘。这样的春节虽然寒冷,却让人期待——既期待春节的欢庆,更期待新一年的开始。
深圳的春节完全让你感到意外。在深圳,秋风起时也有许多黄叶飘落,可同时又有更多的新叶长出,哪怕到了深冬漫山遍野依然绿郁葱葱,四处鲜花点缀。差异最大的是看手机或刷电视,视频里这里的家乡大雪纷飞,那边的家乡冰封千里,这时看了看自己,上身虽然穿了一件长衬衫,可下身穿着一条短裤,脚上还夹着一双拖鞋。
这样的冬天会让你有个错觉,以为深圳没有冬天,只有春天、夏天和秋天。
不过,错觉终究是错觉。春节前后,总有一股北方寒流能穿越粤北山区的阻隔如期抵达深圳。这时,气温陡降,一夜之间气温从30多度能降到10度以下,有时最低能到3度、4度。
昨天,阳光明媚,周身暖和,汗毛大开,深圳街头各色型男型女穿着露脚露腰露背不露点的服饰四处瞎逛。今天,寒流突至,乌云盖顶,周身鸡皮疙瘩遍起,满街帅哥靓女变成缩头乌龟——缩头缩脚,还有些人穿上了北方才得以一见的连帽大棉袄和长筒皮靴,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这时,伴随着寒流而至的还有寒雨。在深圳,当你吹着海风,突然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那是告诉你,春节快到了。
我,38岁,在一家国企大厂工作,特种设备操作员。
俗话说得好,靠着大树好乘凉。拿着超过平龄水平的工资,干着不算太累的活,手里操作着别人很难插得上手的特种设备,心里在想“厂在我在,我在阵地在,厂不死我不走”。就这样,来深圳15年,到这家企业工作10年,我从一个瘦弱青年,长得脸大脖子粗,没做成老板也不是伙夫。
靠着单位带来的强大信心,我和妻子终于下定了决心,按揭买房,在一偏僻处房价低洼地段买了60平米小房。这一当上房奴,我就理解了蜗牛的苦。口袋掏空,房贷如山,就像柔软的身子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壳。还有一连串因房事引发的生活碎片,像风像雨还像飞刀,时不时敲在身上伤在心里,让人烦恼,又无力。
入住2年,大年28的早上,我起床后发现阳台浸泡在雨水中。那是昨晚突然降温,下起一阵骤雨,还吹起一股寒风。
肯定是下水道堵了。我穿着拖鞋冲到阳台抢救未收的衣服,脚踩在冰冷的积水中,脚底传来一阵如同针刺般的寒凉,然后从小腿到腰到背到胸到颈部,一层鸡皮疙瘩迅速蔓延。
“总不能这样过年吧!”我换上水鞋,拿来脸盆,试着将水舀走倒进厕所。
舀着舀着,我突然又想到:“晚上会不会再下雨呢?要是人睡着了下场大雨,水就要漫进房间了。”
于是,我趴在阳台冰冷的积水中找到了地漏处,试着用自制铁丝勾出堵塞物。捣鼓了半天,手脚冷得发抖,积水毫无变化。就这样,我承认失败,打电话向管理处求助:“下水道堵了,有人能帮忙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有一个通下水道的电话,电话号码是XXXXX。只是快过年了,师傅不知有没有回家?”
我又问:“怎么收费?”
电话那头说:“这个你要跟师傅自己谈。”
就这样,我拔通了电话。半小时后,家门口来了一个提着蓝白红三色编织袋的小年轻。
2
阳台的水不深,刚刚盖过脚板。小年轻走到了阳台,踮着脚站在水中,寒风之下头发竖起,像只夹着脚趾竖起鸡冠的小公鸡。
皮鞋外包一个塑料鞋套,塑料鞋套又薄又短,他踮着脚这是怕水浸进鞋里。这个能理解,这么冷的天站在冰冷的积水里,吹着“呼呼”的寒风,我试过,我也怕。
我搓着冰冷的手,指着地漏的位置说:“就是那里堵了。”
小年轻看了看,不说话。他把编织袋放在阳台一个半人高的大理石架上。石架一边安装了一个小水池,水池上面接了自来水管,另一边放了一台洗衣机。
小年轻从编织袋内拿出一个造型奇特的打气筒。跟普通的打气筒相比,这个打气筒就像一个超级大胖子,中间是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一端是金属弯管,弯管上连接了一根长的塑料软管,另一端是一个可以上下移动的把手。
小年轻以金属弯管为支点把打气筒直立放在阳台上,然后“扑哧扑哧”地按压另一端的把手。我看出了门道,普通打气筒是这边按压,另一端出气;这个打气筒是这边按压,另一端不出气,压进去的空气全部装在大肚子,形成一个如同液化气罐般的高压气。
按压了几分钟,他弯下腰,用手扒开地漏口,将打气筒的出气软管插入地漏之中。随后,找了一些毛布堵在地漏口,用脚不停按压把毛巾压实。
小年轻一只脚踩着地漏口上的毛巾,一只手扶着大号打气筒,突然停下来说:“你站远点,我要打一炮。”
听到小年轻说的话,看到他扶着大号打气筒摆出一个身体斜到远离地漏口的严肃姿势,我就想到了小时候在农村,老大爷用烤炉爆玉米花的场景。
老大爷放下扁担,从箩筐里拿出工具,在村里操场上摆下摊子。他手摇一个把手,把手连着一个圆肚子般的烤炉,烤炉下面架着柴火,烤炉里面装着玉米粒。随着把手转动,烤炉在柴火上转动,玉米粒在烤炉内翻滚,一阵阵香气四散开来,飘进了村子里的各个角落。
大人们都去干农活了,村里剩下我和一帮无人照看的小玩伴,有的在床上睡懒觉,有的在茅坑拉大便,有的在泥巴地里摔跤,有的在河沟里抓鱼摸虾。我们都闻到了香气,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全部围到了烤炉旁边,嘴角巴拉巴拉地挂着口水。
老大爷看了看烤炉上的压力表,然后用一个布袋连着烤炉的一端,说:“好了,孩子们站开点,我要打一炮。”我和小伙伴们连忙跑开,用双手按着耳朵。
老大爷按着烤炉,如同按着一架迫击炮,摆出一个身体斜到远离烤炉的姿势,然后按了一个开关,只听见“轰”的一声,烤炉前面连接的布袋猛烈地一阵震动。我和小玩伴们一拥而上,老大爷从布袋里抓出一大把烤玉米粒,说:“孩子们,来吧,一人吃一点。”
老大爷事先在烤炉内加入了糖精,高温融化了糖精,转动把手时又将融化后糖精均匀地附着在玉米粒表面。经过烤炉高温高压烤制,玉米粒膨胀成一朵洋溢浓郁香气的小花,糖精融化后附着在小花的表面,玉米粒就变成了一朵又香又甜的小黄花。
吃完了小手上热气腾腾的小黄花,再用嘴舔完粘手上的玉米碎,我们缠着老大爷:“爷爷,再给点嘛,再给点嘛。”
老大爷不说话。他把布袋绑死,坐在小凳上,翘起二郎腿,闭着眼睛抽起旱烟。
“爷爷,再给点嘛,再给点嘛。”
过了半天,老大爷说:“再要吃,就找爸妈要钱来买哟。没有钱,回家找破铜破铁或者用完的牙膏皮来换也可以哟。”那是一个在物资异常贫乏的困难年代,那个年代还没有塑料制品,牙膏皮是纯铝制作而成。一支牙膏相当于现在3支,一家要用上好几个月。
小伙伴四散跑开。家家环境差不多。找正在田地里干活的爸妈要钱这是不可能,想在家里找点破铜破铁更是难上加难。后来,只有我和2个小伙伴回来了,3个人手上各拿着一个没有牙膏的牙膏皮,我们用牙膏皮一人换了一小碗玉米花,乐滋滋地飞奔跑开。
晚上,妈妈回家,我的屁股被打开了花。妈妈边打边喊:“你这个傻瓜,牙膏才用了一半,牙膏去哪里?牙膏去哪里?”妈妈的动作很大,可打在屁股上的力量并不大。我喊天哭地声音很大,可眼角流的眼泪却不多,时不时抬头侧耳细细一听,左右隔壁两家同样传来喊天哭地的声音。
3个孩子的喊天哭地,先是惊醒了躲在柴房取暖的大黄狗,大黄狗溜到柴房门口,对着屋外发出“汪汪汪”嚎叫。一条狗叫声在村前村后村上村下引发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回应,这边叫声刚刚停止,那边又在开始,有怒吼,有哀嚎,有威慑,有狗与狗之间的亲密问候。就这样,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彻底压制了3个孩子的哭喊声。大人打累了,孩子哭累了,狗狗们喊累了。家家熄灭灯火,黑暗笼罩大地,那个农村的寒冷冬夜又恢复了平静。
虽是屁股开花,喊天哭地,可牙膏去哪里了?我把一半的牙膏挤出来,拿着铝制的牙膏皮换了玉米花。这个我不能说,左右隔壁的2个小伙伴也没办法说。长大了,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名词——“饥饿消费”,我立马就理解了。饥饿消费就是吊足了你的胃口,让你砸锅卖铁挤牙膏皮来消费,这样的事早在几十年前农村爆玉米花的老大爷就干过。
玉米花的滋味和小屁股被打肿的经历,把那个打一炮的场景刻进了脑海。现在看到小年轻抱着大号打气筒摆出一个身体斜到远离地漏口的严肃姿势,又让我唤醒了那个老大爷拉着烤炉把手把身体斜到一边放炮的久远记忆。我连忙站开,就像儿时一样双手捂住耳朵。
小年轻按了一个开关,然后听见微弱的一个声音,“卟”,就好像有人在某处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响屁。
“咦?”小年轻说。
“怎么了?”我问。
“你家这个地漏不对,有地方漏气。”小年轻看了看旁边的水池,又看了看洗衣机,然后弯下腰,把手按在阳台的积水之中,伸头看了看石架的底部,然后迅速爬起来。
“啊,石架底下还有一个地漏下水口。”
“有问题吗?”
“你家阳台有两个下水口,两个下水口连着一个下水道,这边通气,那边漏气。用我这个机器通不了。”
说完,小年轻把大号打气筒放进蛇皮袋,提起蛇皮袋就往房外走。
“那怎么办呢?”我追上去问。
小年轻不说话,走到门口弯腰脱脚套。
“马上过年了,这个阳台水不通,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又加了一句。
小年轻犹豫了一下,说:“这样,我给你一个电话,你找她吧。”
我记下了电话,不放心地问:“他能搞定吗?”
小年轻肯定地说:“你放心,找她绝对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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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轻是小区物业提供的维修人员,跟物业肯定会有多次合作。他没说价钱,但我知道不会太离谱。小年轻进房全程不超过10分钟,弯了个腰就说没办法,然后把业务转给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