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王小灵在深圳福田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叫刘二手，一个叫刘语嫣。刘二手四十五六，看起来却有六十多了，稍为保养好的，六十岁都要比他显年轻，一张褐色的脸满布的褶皱都老气横秋，人瘦背略驼。王小灵时常笑话他：你也长得太着急了。刘二手双手一摊：年轻时我长得还更着急，二十来岁出远门，居然有人问我儿子娶媳妇了没有。刘语嫣是位十三岁的小姑娘，在罗村小学上六年级，如果不是那身校服在提醒，王小灵绝对会以为她是大姑娘。她身高已到王小灵耳朵根下，胸脯开始有点鼓，屁股有点翘。刘语嫣是刘二手的女儿。他唯一的亲人。有次，刘二手笑眯眯问王小灵：知道我女儿为啥叫刘语嫣？王小灵说，好听呗。刘二手做了个挥手切菜动作：错，大错特错，我是受到《天龙八部》的启发，那里面有姑娘叫王语嫣，美貌得不得了，段誉都喊她神仙姐姐，我觉得我女儿肯定要比刘亦菲漂亮，所以我的女儿必须叫刘语嫣。刘语嫣的确漂亮，花红细白的脸，乌黑的头发，五官搭配协调而有神韵，天真与桀骜气同在身上。王小灵时不时想，丑八怪一样的刘二手怎么能生出如此美貌的女儿？天地不公啊！王小灵爸妈就长得很对不起中华民族，结果他也长得很对不起中华民族，气死人。

王小灵不太习惯与人交朋友，总感觉交朋友是把自己交待出去，为朋友两肋插刀，搞不好要献身炸碉堡。但在世俗生活价值中，一个人朋友都没有一个，那他人生也太失败了。世俗价值他得认，所以，在生活中认识的一些人中，总要拎几个出来当朋友，表示自己的人生还不至于那么失败。刘二手说王小灵是他的朋友。王小灵不好意思否认。何况，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见到刘语嫣那天，王小灵就对自己说，做刘二手的朋友不亏本。千万不要以为他动了什么邪念，他心里很干净，只是出于对长相俊美的女孩的欣赏。

初次相识，王小灵对刘二手名字就产生了好奇心，刘姓是好姓，但别人都是刘一手。他忍不住笑。刘二手说，咋啦？不好吗？王小灵说：当然好，必须好，别人只留了一手，而你留上二手，比别人多留了一手，厉害。刘二手咧嘴笑了：我比别人多留了一手，档次上就要高一级，你不服还不行。刘语嫣就很不服气，直接说：刘二手有啥了不起，还不是比刘三手低一个档次。三只手是赣南客家人对小偷的别称，王小灵乐不可支，这小丫头片子损起她爸来一点都不讲口德。

刘二手的职业是收废品捡破烂的。废品破烂行业也分等级。租个档口广纳四方废品，破烂王要算最高级，生意做得大还需要请员工。骑辆三轮车走村入户用扩音器喊话，要算中间级。拎个编织袋，看见地上的塑料瓶、纸壳就捡起来往里塞，垃圾桶注定要被他翻个底朝天，这是最低级。刘二手属于中间级。他有一辆电动三轮车，车身掉了油漆，座板上露出海绵，他用透明胶封了一层又一层，再经脏屁股不断打磨，油光发亮了。电瓶是新的，所以很能跑。拖斗上挂了一块胶合板，上书：高价收购废旧电器及一切废品。用红油漆写的，字体歪扭粗壮，不在一条水平线上。王小灵多次说他，赚吃的招牌也不弄好一点，太不注意形象了。刘二手说：我一个收废品的，注意个卵形象。说着，丢一支烟过去，接着说：这是我女儿的书法作品，贬低我可以，但不可贬低我女儿。王小灵接过烟一看，是芙蓉王，便说：还可以哟，抽上芙蓉王了。刘二手说：可以个屁，是老子捡到的。刘二手不仅收废品，还捡破烂，目光所遇见的他认为能换钱的东西都会顺手捡进拖斗中，垃圾桶也翻，还时不时蹿进建筑工地。他说：工地上有铁家伙，老值钱哩。有次，王小灵见他为一个垃圾桶与一个老太太吵起来。刘二手很是恼羞成怒：死老婆子，再不滚老子就对你不客气了。并做出要打人的架式。老太太气得直跺脚，边走边骂：断子绝孙的刘二手不得好死。作为朋友，王小灵觉得该批评他一下，然而批评不能太直接，便跟他讲故事：有一群大学生去外面郊游。大学生是讲文明礼貌的，他们将空饮料瓶收集起放进一个大编织袋里，再放到路边垃圾桶旁。垃圾桶对面就有个收废品的，他坐在懒人椅上翘起二郎腿抽烟。有人对收废品的说，瞧，那一大袋子废品，还不赶紧捡过来，发财啦。收废品的正言正色说，我是收废品的，不是捡破烂的。王小灵讲这个故事意图太明显了，是告诉刘二手，凡事都要有边界，你是收废品的，不是捡破烂的，跟一个老太太争垃圾桶翻，掉价，丢脸。刘二手拍了拍王小灵肩说：你去做思想工作还是蛮厉害的，可在我这儿没有效果，老子就是不要脸皮，老子要脸皮的话就去当干部做老板。

王小灵认识刘二手是在林老板废品收购站。

林老板就是那种最高等级的破烂王。他的废品收购站在一条不怎么宽阔的马路边。据说以前是个养猪场。城市向前推进，养猪场只好向后退缩。林老板租下这块地，也算是废物利用了。王小灵在林老板手下做事。按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该羞于跟废品破烂打交道。可他认为，人生就是用来瞎混，既然瞎混，啥事不能干？他不喜欢坐办公室，坐办公室的人容易前列腺发炎颈椎痛。当然，那些公司老板也不会要他坐办公室。他没念完初中就跑出来了。老家布镇中学，初一时全年级有四十个学生，初二只会剩下二十个，到初三拿毕业证有十个就很不错了。逃学之风盛行，学生们憎恨读书，向往外面的自由世界。王小灵不喜欢进工厂上班，时间太长了，一天十多个小时，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上趟卫生间都要向拉长请假。他向往自由，对赚多少钱没啥欲望，一月有两三千就行。爹妈不用他养，老婆嘛，估计丈母娘还没投胎。他比较向往的是服务行业，做少爷挺好的，服务行业如花似玉的姑娘多，运气好还可能遇上富婆。可是，他的长相和身高都不符合要求，五次去应聘都让管事的赶出来：滚，有多远滚多远。再来一句：也不瞅清一下自己，真是个傻逼。钉子一样的话直砸脚后跟，太打击人了。那天，王小灵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四处瞎转，名义上是找工作，找不到工作也无妨，可以游街看风景，顺便数美女。不知不觉来到林老板废品收购站。林老板在路边支了块胶合板，胶合板上贴了张A4纸，字是打印的，黑体，方方正正：招聘帮工一名，男，18-50岁，要求吃苦耐劳不怕脏，工资面议。他提起胶合板直接走进去。林老板正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聊天，看见他大声喊：喂，靓仔，你怎么把我的招工牌提进来了？王小灵说：你这儿招人？林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他，说：我想招个四十来岁的，你太年轻了。王小灵说：可你写了18-50岁。林老板笑了，说我这儿工资不高，只有两千多一点一个月，干得下不？王小灵将胶合板往废品堆上一扔，说供饭不，我肚子饿了。

认识刘二手是上班后第五天。他拉着废品来了，用三轮车，底下是纸壳与破铜烂铁，上面是塑料瓶，蛇皮袋装着，堆得老高，像座移动的小山。刘二手老远就高声大气喊：林老板，我来了啦。林老板朝王小灵努努嘴，意思是你过去收货过磅。王小灵踩着均匀的步伐走过去。刘二手给他递上一支烟，微笑里装满了客气与讨好：你是新来的吧？怎么称呼哈？王小灵接过烟，说：刚来没几天，叫我小王好了。刘二手悄悄地朝王小灵口袋里塞了两包烟，并用肩顶了顶他，压低声音说：一点小意思，今后我们要长期合作，这算见面礼啦。王小灵微笑着，并悄无声息地将过磅数的小数点往后移了一位。刘二手见状，眉毛都喜得都翘起来了：小王，你是好人，我要跟你交朋友。

王小灵并非刻意照顾刘二手，初次相识，两包烟贿赂不了他，而是有意识报复林老板。上班五天，林老板骂了他八回，脸色拉起来比牛屎难看，比牛卵坨长。给刘二手过磅数的小数点往后移了一位就是在心里宣布，这就是不善待员工的下场。

当天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刘二手打电话来了。王小灵说：喂，你是哪位？刘二手扯开大嗓门说：我是刘二手，下午来交废品的那个老头，记得不？王小灵连哦两声，表示记得。刘二手说：我弄了几个小菜，过来吧，我们喝几杯。王小灵心中一喜，这老头子还是蛮懂礼数哟。

刘二手就住在塘头村，离林老板废品收购站不足五里路程，王小灵蹬着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塘头村是个颇具规模的城中村，据悉，在此住了两三万外乡人。刘二手并没有租民房住，而是在村边一块闲荒地上搭了间铁皮屋。闲荒地真是闲荒地，长满了杂草与灌木，也有人乱扔的垃圾，有一株百年老榕树，树冠像太阳伞，盖住半个篮球场。铁皮屋是借助榕树而搭建的。刘二手站在门口迎王小灵，笑眯眯说：我这地方还好找吧？王小灵说：真有你的，房租都省下了，蛮会打算盘。刘二手递了支烟过去，说：没办法，贫下中农嘛，得精打细算过日子。

铁皮屋里幽暗、潮湿、杂乱，还有一股呛人异味。不过，多呆一会儿就习惯了。他们进屋。刘二手顺手把灯开亮。灯是二十瓦的节能灯，亮度有算差不多了。小老百姓的日子，有点微光心里就亮堂。王小灵四下打量，铁皮屋空间还可以，一半是生活区，一半堆废品，三轮车放在废品边。生活区围着老榕树，一张简便床，吊着白蚊帐，被单如同腌菜干。小饭桌、小板凳都是胶合板自钉的，几只塑料桶，一台电风扇，小电视机挂在榕树上，用胶皮电线捆着挂。榕树一条横伸出来的枝丫上钉满了不锈钢钉，再挂着他衣衫，还挂着一面小镜子。靠铁皮墙是一张缺了一条腿的长条桌，上面摆着液化灶、电饭煲、碗筷、厨具。一看这样子，王小灵就知道他是个穷困潦倒的单身汉。

菜，刘二手已经先炒好了，摆上桌有四盘，鱼头豆腐、片刀猪肉、板鸭、辣椒炒蛋花，地上放着一箱啤酒。开始，王小灵还担心他炒的菜不好吃。他虽然也穷困潦倒，但嘴巴还是好吃。吃过之后就知道担心多余了，是江西人的口味，咸辣相宜，满口留香。王小灵说：还可以哟，厨艺不错。刘二手笑了笑说：还可以就常来，我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刘二手直接用嘴咬开一瓶啤酒，给王小灵加满，也给自己加满，说：本想去罗村接女儿过来，想想还是算了，今天就我们俩喝，图痛快。刘二手这话信息量太大了，他不是穷困潦倒的单身汉，而是有妻有女的人。问题来了，有妻有女，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刘二手苦笑一下说：你嫂子老早就走了。王小灵连忙说：对不起，勾起你伤心事了。刘二手摆了摆说：怪我命不好，不会赚钱，日子过得艰难就算了，你嫂子上山砍柴，让毒蛇咬了，硬是没有救回来。王小灵一阵唏唏，说：那不再找个？刘二手仰杯喝一口酒，说：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注定没老婆，娶上老婆也会打短命，我想别害人算了。王小灵一时无语。刘二手举起酒杯说：不讲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讲点开心的，老子最开心的是有个厉害女儿，真的，她可厉害了，人长得很漂亮，学习成绩也好，门门功课八十分以上，将来准有出息，我想她上大学后考公务员。刘二手说这话时，脸上泛起光泽，看来很为女儿感到自豪。王小灵说：到时你就享福了。他嘿嘿笑着，说：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你保准会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