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父亲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楚了。姐姐打电话过来:“咱爹出门、吃饭、上厕所都不方便,需要摸索着才能走路,眼睛完全看不清楚了,看来这个白内障手术非做不可了。”
父亲已经90岁了,眼睛从前年开始模糊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是老年人常出现的白内障,需要动手术。当时考虑父亲的年龄大了,做手术存在一定的风险,另外咨询一些做过白内障的人,说这个白内障做了以后,当时清楚,过了一两年之后,就又看不清楚了,再考虑父亲的年龄,决定暂时不做。
接到姐姐电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询什么是白内障,这是我的常见动作。我一边查,一边想,看来自己还是拖延,为什么两年前不查询了解,现在要做手术了,才想起查询。就如同我的高血压,原来高压经常140,已经算高血压了,现在经常150以上了,才开始问医生,开始吃药,其实所有的这些,完全可以早一点儿开始的。
网络很方便,许多东西一查询,你就有个差不多的了解。
网上这样描述白内障的:
眼睛里的晶状体发生了混浊。晶状体在眼睛里呈现一个透明、双凸面的椭圆体结构,被一个细小的丝带,称之为悬韧带悬吊在眼球里,位于瞳孔后方,是一个透明而且没有血管的结构,主要成分是蛋白。白内障的主要原因是衰老,紫外线照射过强,机体的营养代谢障碍导致(如糖尿病最容易引起白内障)。解决白内障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动手术。
接着便是打电话,找同学,询问县城那家的白内障手术做的好,找亲戚,询问专业人士,我有个侄子在平顶山做医生,侄子说,白内障是小手术,没必要来市里,在县城做就行。哥哥也打电话过来,他最近发生了一些状况,身体在恢复中,对父亲的这个手术,表示支持,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两天回不去,要我妥善安排休假,尽快做这个手术。接着又和姐姐打电话,敲定一些细节,如提前进行身体检查,做手术的医院经过比较,初步定在县中医院,这是县里做白内障手术最好的医院。
然后就是写申请休假。
父亲在我和哥哥身上倾注了很大的心血,但父亲老了,我们两个人却都不在身边。哥哥在郑州居住,也曾经接父亲在郑州住过一段,但父亲不太习惯郑州的生活,各种的不适应,后来父亲就坚持回乡下姐姐家去了;而我呢,先是在乡下粮所干会计,后来到一家深圳的食品企业做会计,再后来跑业务,就以深圳福田区为基地,整天天南地北地跑,很多时间,都在外地,甚至在深圳也呆不了几天,更别说回河南了,自然也无法照料父亲。
现在父亲要动手术了,恰好又逢我休假的时候,我可以好好地陪陪父亲了。
2
父亲跟着姐姐在乡下,这似乎很无奈,他曾经在城市生活过一段,远离乡土的日子,就好像移植到城市的树,他不太习惯。
在乡下,他可以在院子里坐坐,看花开花落,看杏黄柿红,看一年四季如何在大地上演绎,看春风如何吹绿了田园,看阳光如何催熟了庄稼。在乡下,他可以和一些老哥们聊聊天,谈一些过去的事情,谈生产队,谈包产到户,谈皇粮国税的终结。看到父亲在乡下的日子,相对平和舒适,恰好姐姐,姐夫人都善良孝顺,姐夫平常外出打工,平时也多是姐姐一人在家。我能做的就是每次探亲,总要陪他,这似乎对我内心深处的不安,是一种补救。
我到县城的时候,父亲和姐姐已经提前到了中医院,我们测了核酸,办了住院手续,领了医院交费卡,医生给父亲检查了身体。这天正是周五,医生说,周一才能做手术,这两天,可以回家,也可以在医院。我们商量了一下,既然来了,就不再折腾了,毕竟姐姐家距离这里有十多公里呢!
我更关注的是父亲的身体状况,他身体瘦了,身体比我印象中,小了许多,他曾经身体那么高大强壮,现在呢变得瘦弱衰老。最最主要的是,他的眼睛确实看不到了,检查的时候,医生测他的视力,伸出三个指头,问父亲这是几个手指,父亲竟然答两个。
当天检查身体,主要在住院的这个楼层,不用转到其他楼层,因此,我们搀着父亲就行,看父亲走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就想,再过几十年,我也会衰老,我衰老的样子会是怎样?想来和父亲现在的样子也应该差不多,也可能还不如现在父亲的样子。
不到医院,不知道病人多。到了病房,看到更多的住院者,当然这里是白内障的专科医院,都是来做白内障的。有些病人快出院了,有些病人刚刚做过手术,还在治疗恢复中,有些和我们一样,也是刚刚住进来。
大家有个共同的话题,就是白内障手术。因为大家都一样,彼此聊天,还是比较亲近的,那些做过手术的就说,很简单,就一会儿,也不疼。父亲听到这样的话,紧张的情绪便松懈了下来。虽然松弛了一些,但毕竟自己的手术还没有做,因此他这种松弛当然是不彻底的。一旦听到某个病人的白内障手术比较麻烦,他还是很快就会紧张的。
由于看不见,最麻烦的是上厕所,需要我搀扶着。他走路小心翼翼,用脚试探着前行,我说,我带着你呢,你放心走吧。他有时没有说话,有时答应着,但走路,依然是试探的,是小心翼翼的。我就想,如果我的眼前世界也模糊不清,我该是什么样的一个走路姿势。
父亲一生引以为傲的就是有个好身体,有个好视力。
好身体方面,我在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病过,每天都在田间劳动,他不会骑自行车,到哪里都是步行,他干什么,也很少借助工具,都是凭自己的力气,去北山拉煤,去大林头走亲戚,都是步行,东西多时候,就拉架子车。所以可以说,父亲的世界是他用脚步丈量出来的。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六队的同学王红义嬉闹,他推我一下,导致我左臂骨折,父亲就是步行去60公里的柏宁岗给我卖膏药,上了膏药以后,我才慢慢恢复。后来我还跟着父亲去方城的独树卖烟叶,独树距离我们村50公里,父亲拉着架子车,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帮着拉稍,后来我越来越走不动,父亲说,算了,你上车吧,本来是给父亲帮忙的,结果我坐了车,反而增加了父亲的劳累,但父亲似乎有无尽的力量,在许南路的七里岗,一路上坡,我看父亲也能一口气拉上去,这是我对父亲有个好身体的亲自见证。
父亲没有上几天学,因此很自然地,他有一个好视力,以前的责任田,经常变动,变动之后,就要重新分配,分配的之后,在田地的两端,打下木桩,这地就算分完了,分了之后,往往需要把着两端用玉米秆连起来,这样便于打地沟。需要在打下木桩的土地两端竖起竹竿,需要一个视力好的人,站在地头,看着两端竹竿,三点一线,让另外的人在这田地上插上玉米秆,树棍等,把两端连起来,父亲视力好,他往往就是这个盯着两端的人。后来我上学后,也干过这个,但当时我的眼睛已经轻度近视了,配了眼镜,带上眼镜的我还是干不了这个工作,因为在我的视线中,地头另一端的竹竿,根本看不清。父亲扔下手里的秸秆木棍说,算了,我看吧,你来插这个。但我竟然不能插完,因为距离一远,我甚至不能看清父亲的手势。他叹了口气,说,你看看你这学上的,把眼睛都上废了,你要努力考出去,要是考不出去,你连地都种不好了!?为了让我看清他的手势,他只好拿起竹竿,我插一个,他就移动一下,以保证我能看清他的手势,本来他可以站在地头的,因为我的视力问题,他需要移动4-5次,我们才能把田的两端给连接起来。
转眼到了当下,我这个视力差,体力也不算太好的,却要照顾父亲了。时光虽然不言不语,但力量的确强大无比,它能改变一切,它把你引以为傲的东西给你剥夺而去,根本不和你商量。
3
父亲的病房在三楼,310,一个病房里有六张床,我们进去时,病房里有两家人。一家是廉村的,刚刚动了手术,一个眼睛,用白纱布盖着,每天护士过来滴眼药,另一个是夏李的,眼睛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白纱布松松垮垮的,挂在额头上,听说后天就要出院了。
父亲对别人,有着天生的热情,看到一个人,总能从自己这里出发,找到和别人的联系来。这当然是他在和别人闲聊的时候,透漏出来的,被我捕捉住了。
比如听说人家是夏李,父亲会说,夏李是个好地方,我大侄子在夏李干过书记,孩子的姥娘家就是夏李小河郭的,俺家老大在夏李的岳楼上过初中,在那里考上了县高。父亲的这些话,和对方的关系瞬间拉近了。而我走南闯北惯了,对别人充满着防范惊醒,父亲和别人的聊天,在现代的我看来,这就是向不相关人,暴露自己隐私。不过,父亲他们这辈人,是没有什么隐私观念的。他的习惯是用自己的坦诚,换来对方的信任。我看他们的聊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在相互交换隐私。
夏李的那位白内障者是个78岁的老汉,接过父亲的话头说,你们那里我也很熟悉,我大闺女嫁到瓦店了,离你们村很近,你们汪营村的颜妮,是我侄媳妇。我离家时间长了,自然不知道颜妮是谁。但父亲马上就知道了,说,颜妮呀,是三队老周家的老二,她可是一个好人才。
廉村白内障者,是个86岁的老妇。父亲对她说,廉村有个跃进门,是大跃进时修建的,我在那里干过活,然后说,我家老二在水寨粮所上班,要经过廉村。我知道这是说我,我感到父亲牵连的有些勉强,我在水寨上班,是靠近廉村的另外一个乡,也被父亲给连接起来了。好在那个老妇人对这些勉强的连接并不在意,而是说,我家老二媳妇是任店的,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县城东,一个在县城西。父亲说,能在县城有个家,很不错的,他们都干什么呢?老妇人说,说起来丢人,都是收破烂的,不过,两个儿子,儿媳妇都很孝顺,我孙女在平顶山工作,昨天刚刚来看过我。
聊天当然是散漫的,但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白内障手术,不过老汉和老妇的手术都很顺利,这让父亲安心了不少。
因为手术要到周一了,因此没有必要这么多人在医院,姐姐和妹妹都回家了,周一手术的时候,再过来。
白天父亲就是和同房间的他们聊天,聊天天南地北,但更多的是感慨当下的生活,这个白内障手术是可以用医疗保险报销的,住院的时候不收押金,出院的时候,扣除医保报销部分,然后才需要现金支付,因此他们聊天当然是对当下政策的感慨,感慨这样的好政策,并由此引申到种地上去,以前皇粮国税,现在不但不用交粮,还给你种地补贴。他们对当下政策的赞美溢于言表。
我感到我和父亲他们这辈人相比,我的赞美少了,政府提供免费核酸了,我却抱怨封控让我失去了自由,管控放开了,我却抱怨阳人到处走政府怎么不管管。
也许是父亲从小至今,经历的事情多,更能突出地感受到现在政策的好。而我,在现实的夹缝中生存,接受了当下开放社会的洗礼,觉得一个政府,一个社会,都是纳税人在支撑着,所有的支出都来自纳税人纳税,用人民的税,来支持人民,这只是财富的再分配。再分配合理了,这就是一个靠谱的政府,再分配不合理,这个政府就是不靠谱。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感谢纳税人。但仔细想想,父亲他们的赞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所有的社会支出都来自纳税人,但支出的方向,考量着一个政府的良心。靠穷哥们起家的中国共产党,过去为底层民众做了不少事,现在仍然较少地为资本和金融集团所左右,目前正在大力推进乡村振兴战略。父亲他们这些从旧社会,从苦日子过来的人,也没有理由不赞美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