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龙神山
“老子王天唉!我造孽的满崽咧……”
撕心裂肺的哭声,扯破龙神山的夜幕。远远近近的族人,或举木皮火把,或挑着马灯,朝位于半山腰的萧家大院跑去。中秋将至,寒露初降,秋风微凉。前来打望的人,挤满大院禾场。
萧泰墨在峡江淹死了——这个传遍四野的消息,看来千真万确了。宽慰声此起彼伏,萧老夫人的悲泣,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在大院当差的丫头翠柳,紧随萧老夫人左右,生怕她有半点闪失。那张稚嫩的脸,始终挂满泪痕。萧泰墨的婆娘黛春,卧在床榻一侧,双眼如熟透的蜜桃,嗓子被谷草堵了般,发不出声音,只是随着沉重的呼吸,发出叹息般的呜咽。几个亲近的妇女,坐在长凳上大哭,抑扬顿挫的哀调,飞向高远的星空。
山脚传来几声铳响,人们潮水般涌出大门,伸长脖子张望。大家的言语,都饱含无尽的惋惜。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藏匿在夜色中,旁人无从察觉。
龙神山鹏池相公,是峡口县萧氏族长。长子泰瀚、次子泰墨,都长得气宇轩昂,能文能武。有了这左膀右臂,鹏池相公如虎添翼,在族中风头无两。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春节前夕,鹏池相公大病一场,不幸仙逝。未满一年,萧泰墨暴毙深潭。不少人暗自揣摩:龙神山萧家,气数尽矣……
关于这场意外,坊间传言四起。有言族人暗下杀手,杀鸡儆猴,意在夺取萧泰瀚的族长之位;有言萧泰瀚欲独吞庞大家产,设下陷阱谋害胞弟;最主流的说法是,蛇形山的驻军,多次传令给萧家,让每年多缴三千光洋,兄弟俩未置可否,最终惹来杀身之祸。
萧泰墨出殡时,黛春偎在槽门的廊柱上,目送送葬队伍走出大院,走向屋后的石板路,隐入山道尽头的密林。几天前,他们的笑声还在山道上飞扬,现今却阴阳两隔。黛春被抽去筋骨般,浑身绵软无力,突然眼前一黑,瘫在地上不醒人事,萧老夫人急忙唤人扶她进屋。
黛春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萧老夫人甚是担忧,萧泰瀚的婆娘悦卿说:“娘,找个郎中瞧瞧吧?”
郎中来过几次,换了几剂药方,并没有起色。
全家都很着急,黛春说:“不用担心,休息几日就好了。假期快结束了,我该回学堂了。”
萧老夫人劝道:“写封信给校长,辞了吧。好好在家养着。”
黛春低下头,应道:“我不想丢了差使。”
萧老夫人握着黛春的手,劝道:“别想那么多,就算泰墨不在了,我们还是一家人。”
黛春眼含热泪,颔首应道:“娘,我晓得咧。”
泰墨出事前,在乡公所当差,兼顾家里生意。黛春在学堂任教,夫妻俩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黛春执意要去学堂,萧老夫人放心不下,安排翠柳陪同照顾。
翠柳是个苦命人,在家排行老幺,家境原本还过得去,她十二岁那年,两个哥哥不知何故,得罪了地保,说巧不巧,那天半夜,她家厨房就遭了火,恰遇大风,住在阁楼的两个哥哥不幸遇难,父母也都受伤不轻,翠柳在已出嫁的大姐家小住,才幸免于难。经亲戚介绍,翠柳来到萧家帮佣,她手脚勤快,眼中有活,为人老实本分,全家都很中意。
临行前,萧老夫人对黛春说:“再过个把月,就是观音娘娘生日,今年你们妯娌俩,还是随我去求山。到时我派人去接你。”
黛春应道:“嗯,好。”
萧老夫人去求山的寺庙,离龙神山四十余里,按照往年惯例,要在山脚住两晚。九月十八傍晚,婆媳几人先后到达山脚的客栈。大家吃过晚饭,都进屋歇息了。
第二天清晨,翠柳打来洗脸水,准备送去黛春房间。她轻轻敲了敲房门,房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她轻唤道:“二夫人,开门。”
房门打开了,一个高瘦的男子闯出来,飞快地朝楼下跑去。悦卿正从隔壁房间走出来,她尖叫道:“什么人!”
翠柳手中的铜脸盆,“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旁边的房门陆续打开了,人们争相问道:“怎么了?”店家急忙派人追出大门,早已不见男子的身影。
悦卿和萧老夫人走进房间,黛春衣衫不整卧在床侧,尚未醒来。萧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又不好当场发作,小声对悦卿说:“你去把她推醒,问一下怎么回事?”
悦卿走过去,惊叫道:“娘,有一封信!”
萧老夫人走过去,把信抢在手心,揣进衣兜,大声说:“都起床,回家!”
黛春撑起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问道:“怎么了?不求山了?”
翠柳快步走进来,拿了一件罩衫,盖住黛春半裸的身子,说:“二夫人,您先起床。”
大家紧走慢走,晌午就到家了。萧老夫人令人叫来泰瀚,把下人都支出去,掏出那封信,叫他当着黛春的面念出来。泰瀚打开信一看,脸色瞬间变了,轻声问道:“娘,别念了吧?”
萧老夫人低喝道:“念!”
泰瀚颤声念道:
吾爱黛春:
今日一别,不知归期何时。我已参加红军。勿念。
再吻。
程世亮
民国廿四年九月十九
黛春睁大眼睛问道:“大哥,谁瞎写的?”
萧老夫人用力拍着桌了,骂道:“还有脸问谁写的?这个程世亮!哪儿人?你们苟且多久了?”
黛春一脸迷茫,应道:“娘,我听不懂你们在讲什么。”
萧老夫人拍着胸脯,哭道:“你偷野汉子,还问我讲什么?”
黛春脸色煞白,踉跄着扶住墙壁,低声辩道:“我没有。”
萧老夫人“腾”地站起来,吼道:“那个男人从你屋里出来,全客栈人都看到了,你还狡辩!”
一阵天旋地转,黛春又晕倒了。悦卿小声说:“我差人去喊郎中。”
萧老夫人说:“不要脸的货,死了才好!”
泰瀚劝道:“娘,就算她有错,也不能全由我们萧家处置。得和伍家商议。”
“先去叫郎中。”萧老夫人想了想,说,“再去她娘家一趟,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来。”
黛春大哥伍贡山赶到时,郎中刚从房间出来。他搓着手说:“恭喜恭喜。二夫人有喜了。”
伍贡山乐拱了拱手,说:“泰墨有后啦。好事呀!”
“舅老爷,别欢喜早了。”萧老夫人阴着脸,把那封信扔到八仙桌上。
伍贡山拿起信,脸色瞬间沉下去。他背着手站起来,绕着堂屋走了两圈,问道:“亲家奶奶此话怎讲?”
萧老夫人正色道:“这还用问吗?她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伍贡山清了清嗓子,说:“您这话言重了。春儿肚子里,还兜着萧家的骨肉。”
“别再扯了,让人笑话!”萧老夫人冷笑道,“自打泰墨出事,为她请过多少郎中。单单今日说有喜。这都一个多月了,喜从何来?再者说了,多少人看到那男的从她房间出来!讲起这些,舅老爷不嫌丢人,我老脸还没处放呢!”
伍贡山不紧不慢地说:“亲家奶奶,万一黛春肚子里的娃娃,就是泰墨的呢?”
悦卿端着茶盏走进屋,应道:“舅老爷有所不知。最近请了多少郎中来,今日才说有喜。若是泰墨的,那喜脉,还不早把出来了?”
伍贡山不吭不卑应道:“今早看到男人,晌午就把出喜脉?这喜从何来?”
“她最近一直在学堂。谁晓得做了什么事?”悦卿给伍贡山斟了一杯茶,“再说了,她过门都三年了,一直也没见开怀,这泰墨一走,她就怀上了。也太巧了吧?”
伍贡山站起来,背着手走到堂屋门口,说:“万一是之前的郎中误诊呢?”
萧老夫人用力咳了一声,说:“其它还好讲,那个红军程世亮,是什么来路?我们萧家无论如何,绝不容许和反贼往来!”
伍贡山反问道:“既然这程世亮是反贼,他大可不必白纸黑字写出来。此事必有蹊跷。”
一直坐在屋角的萧泰瀚说:“要不这样,去把客栈老板和房客都请来,当面鼓对面锣讲清楚,若是萧家不对,我们负荆请罪也不迟。”
伍贡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滴,他轻咳一声,问道:“那亲家奶奶的意思?”
萧老夫人板着脸,掷地有声:“萧伍两家是世交,也不好撕破脸,接她回去吧。至于对外怎么说,我概不过问。”
伍贡山走进黛春房间,怒斥道:“你真是糊涂啊!”
黛春低声应道:“大哥,我不认识什么程世亮。我也没做亏心事。”
伍贡山摇了摇头,说:“光凭你一张嘴,讲得清楚么?”
眼泪滑过黛春的眼角,她呜咽道:“是的,我纵有千万张嘴,也辩不清了。我对天起誓,我真没有对不起泰墨。”
伍贡山叹了一口气:“傻妹妹咧,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我了。”
第二日,伍家派轿来接黛春,她对着床头泰墨的遗像说:“我走了。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的娃娃。”说完,背上早已打包的细软、衣裳走出大门。
门外,翠柳背着包袱,站在墙跟低头抹泪,黛春问道:“你怎么啦?”
翠柳小声应道:“老夫人说,不要我了。”
黛春吃惊地喊道:“什么!?”
身后传来萧老夫人冷冰冰的声音:“主子都看不好,还有脸告状,快滚!”
黛春气愤难耐,拉着翠柳的手说:“走!跟我走。”
经过乡公所时,黛春对轿夫说:“麻烦在这等一下,我去学堂有点事。”
轿夫等了小半晌,没见二人返回。急忙跑去学堂打听,她们压根没进过学堂门!得知这个消息,萧伍两家炸开了锅。伍家指责萧家逼走女儿,萧家痛斥伍家管教不当。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东陵书院
深秋的峡江两岸,披上五彩斑斓的盛装,清澈碧蓝的江水,在群山间蜿蜒。一叶小舟顺江而下,黛春和翠柳并肩而坐,各怀心思。
黛春转过头,对翠柳说:“你若是不想跟我走,到前面下就是。”
翠柳抿了抿嘴,应道:“我爹娘前年出门逃荒,是死是活也不晓得。我去年回了一趟家,搭的窝棚早就塌了。二夫人要撵我走,我走便是。”
“谁说我要撵你?你愿意跟着我,我欢喜还来不及。”黛春握住翠柳的手,说,“我这一去,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翠柳用力点了点头,脆声应道:“好咧,二夫人上哪,我就上哪儿。”
黛春叹了一口气:“不要叫我二夫人。以后就叫我姐吧。”
翠柳搓着衣襟,低头应道:“翠柳不敢。”
黛春揽住翠柳的胳膊,笑着说:“你我都流落在外,不正是患难姐妹么?”
翠柳疑惑地问道:“您为什么要走呢?”
黛春望着远方,喃喃应道:“为了摆脱黑暗。”
船夫裂着一张阔嘴,笑着说:“黑夜过了,天就亮了。”
黛春点了点头,说:“迟早会亮。”
小舟泊岸时,太阳偏西了。几人来到岸边,雇了一辆马车继续前行,走了约一个时辰,在一座大院子前停下。他们摸黑走进大院,在院尾一栋小楼前停下,船夫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谁?”
船夫应道:“龚校长,新老师前来报到。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来晚了。”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长袍中年男子站在门后,昏暗的烛光,映在他黑红的国字脸上,一双敏锐的眼睛,散发着熠熠的神采。他笑着招呼道:“进屋吧。”
房间摆设很简单,一桌一床一书架,倒有不少方凳子。龚校长边张罗茶水边问:“吃过了吧?”
黛春颔首答道:“没有。”
“你们先歇一会,我去找厨嫂,给你们弄夜饭。”龚校长看了翠柳一眼,问道,“这位是?”
黛春应道:“我婆家的小丫头,因我的事受了牵连,被赶出来了。您放心,她没出过远门的,是个本分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