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首先发现乞丐的是二大爷,老头正拎着酱油瓶子沿河边往回走,渐渐靠近村头的石桥,前几日的积雪尚未出现融化的迹象,天空又是接连几天阴沉,老头愈加小心谨慎,每走一步都极尽试探。他刚上桥的时候就隐约有些察觉,待他站定在桥头,稳了稳身子,直起腰背,抽空子长出一口气,身前就有一股白烟,散尽了,桥的另一头便站着乞丐,仿佛是给老头一口气哈出来的。老头也慌了神,是乞丐,但他与从前不一样了。
腊月二十九的长乐村,原本一片祥和喜庆的空气里夹着几声极不协调的低啜,这低啜来自村南一户姓张的人家,男人生得又矮又挫,村人却给他起个诨名叫“大个子”,叫惯了,竟也不再计较他的真名,倒是今天,“大个子”家门框上贴了两条惨白惨白的挽联,黑油漆斑驳脱落了大半的木门正中一个大大的“丧”字,搁下花圈走进来的人却都想起了他的真名,纷纷叫他节哀,可他满头满脸却不见一丝的哀伤,同那些叫他节哀的人一样,他的所谓“哀”,也只是走过场的一个形式,像灶王老爷百年不变的呆相,像村头公墓林里千篇一律的老槐树。
灵棚里,两个孩子周身挂孝,大些的丫头不过五六岁,小男孩矮了一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谨慎地盯着面前那副漆黑棺椁,躺在里面的那个女人,前几天还烙了热乎的饼子给他们吃,现在,却被一块木板隔在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心里并没太多的悲伤,这个年纪还不太理解“死亡”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深义,他们只是被晃来晃去的人晃得有些晕乎,而那些相熟的叔伯婶子们,除了在周遭来回走动,并没一个人理睬他们的心愿,孩子们自然希望有人搭把手,把自己的母亲唤醒回来,继续给他们洗衣做饭。
“英子,瞅哪儿呢?”
女孩给吓了一跳,慌乱中紧紧握住了虎子的手,用了十足的劲,以至于小男孩疼得直咧嘴。这时候,说话的那个男人已经凑了上来,像一条闻到肉骨头的狗,清瘦如猴的麻子脸上挤满了淫邪的笑意。
“老二,吓着恁侄女。恁大嫂出殡的日子,身上的孝呢?”鬼魅般出现在孩子身后的老太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厌恶,指着男人的鼻子骂道,“王八犊子,孬好恁也是俩孩子的二叔,这么些人看着,老张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俺跟恁爹的脸还要不要了!快把孝服穿上,滚外头去”。
男人一脸的不服气,却还是怏怏地退了出去,灵棚里剩下老太太跟两个惊魂未定的孩子。
“虎子,过来,给恁娘磕头。”老太太把孙子推到棺前摁下去,自己在一旁挤下几滴泪来。
死了的女人是早年间被人贩子从云南拐来的,张家花了一万块买回来给“大个子”做媳妇,那时候她不过十几岁,问什么也不说,终日寡言少语闷闷不乐,起初也是找机会就跑,被抓回来,免不了一顿狠打,每每男人打完,都是老太太出来说情,这样黑白脸的戏码唱多了,她也就放弃了逃走的念头,后来生下了儿女,村人们便都称她作“英娘”。
英娘长得全然不似北方女人的粗犷,虽然也是黑黝黝的肤色,个子不高,眼眸转动处,有南方女子的娇俏,只是她从不说自己家乡何处。初到云头山脚下的这座小山村时,嘴里一口叽里哇啦家乡话,任谁也听不懂,直到生下孩子,心思安分下来,才慢慢学会了当地的土话。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心思就跟少女时全然不同。自她那颗想要逃走的心渐渐沉下去,也算是过了两年舒心日子,至于她的死,大约还得从几个月前说起了。
长乐村是鲁东一个小村子,百余口人,依山向东顺坡而建,下到底是一条自北向南蜿蜒而过的小河,横跨一座石桥,颇有些年月。
七月份的一个清晨,从后村买了油条往前村挪动的张家二大爷率先发现了乞丐。他就这样站在桥上,高高的个头,破衣烂衫,背着个破蛇皮袋,有很长的络腮胡,头发也许久未曾修剪,却并不给人以埋汰邋遢的印象。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有光,一种寻常乞丐不能有的光芒。
长乐村很久不曾有过乞丐了,就连二大爷对乞丐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十几年前,像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一样,人们以为现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人都有好的归宿,乞丐,只应存在于旧社会,是贫穷落后的象征。
乞丐从二大爷身前走过去,进了村子,消失在街尾的墙影里,留下一阵凉风,二大爷扭头看看延伸远去的两排脚印,喃喃道:“哪里来的花子?”
花子是当地人对乞丐的称呼,从那天起,乞丐就成了长乐村的一部分,他白天会在村子里讨饭,夜里或是宿在桥洞底下,或是找个草垛。他的留下,于长乐村而言,于长乐村的每一个村民而言,就像在平静的湖泊悄悄丢下一枚石子,丝毫不起波澜,至多不过是给农忙之余的妇人们添一点饭后的谈资。生活日渐富足的村民并不介意平时施舍些吃食给一个花子,且这样又能极大满足他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何乐而不为呢,就是养猫养狗,也不差那一口粮食。
“嘿,要饭的,瞧瞧,多俊俏的模样,可惜了,咋就要了饭呢。”
“要饭的,恁不是个哪里的大老板失忆跑丢了吧。”
“要饭的,恁是真疯还是装傻,就不想娘们?”
“要饭的,趁着天热,去南河里洗洗澡吧。”
把两张煎饼或是一个大白馒头递给乞丐的碎嘴女人们,总是不忘荤素交杂地调侃几句,但也只是动动嘴,她们并不乐意碰到乞丐的双手,即便他的手脚看上去并不脏,乞丐就是乞丐,就像旧时地主家的丫鬟再得宠也不能跟老爷太太们一个桌上吃饭,长乐村的女人们不遗余力地在嘴上占尽了便宜,身体上却是一点也不会吃亏的,每每这时候,乞丐总是憨憨一笑,满足又惶恐地退出去,叫人疑惑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乞丐在长乐村是受到欢迎的,尤其是他年轻,偶尔路上遇到推车挑水的村民,他还能搭把手,日子久了,男女老少都不把他只当个疯乞丐,而是多多少少有一点村里人的态度。后村的王寡妇,因为乞丐帮她把倒在门口的独轮车扶正,并且推进了院子,感激之下差点就把他让进了堂屋喝茶,好在乞丐自己这时候异常清醒着头脑,没有进去。乞丐有乞丐的规矩,伸手要饭,一般也就进外院的大门,吆喝两声,主家若是有回应,便站在门口等着,若是没有回应,多半是不得空,或者压根儿就没人在家,他便换个人家再去讨要,有那些不守规矩,脸皮厚眼窝子又浅的花子,喊两声没回应就往院子里走,再不应声就要进堂屋的正门,极讨人嫌,遇上脾气好的人家,不过是呵斥几句,脾气差的,免不了一顿打。
乞丐到英娘家乞讨的时候,他已在长乐村住下一月有余,彼时村民们的善心尚未疲劳,也就依旧对乞丐待以往日的热忱。
那天阳光正好,午后的空气已经不那么躁动,英娘坐在门口那棵老石榴树下挑谷子,头年的陈谷子,生了些虫,要赶紧挑出里面的碎石子跟土疙瘩,推到镇子上磨成小米,等虫子吃透,白白糟践了粮食。她挑得仔细,全然不顾两个孩子在身边调皮,也不知道头顶上落了几片晚开的石榴花瓣,虎子从后面伸手摘掉花瓣,跑开了,过不多时,她头上又落下石榴叶子,挂满枝头的石榴尚未成熟,光滑紧实的果皮透着青涩,像少女的心事。
“有人吗,给点吃的。”乞丐没走进大门,只在门外喊了一声。
“娘,娘,要饭的来了。”虎子跟英子都跑出去,围着乞丐转来转去。
“别瞎闹,外头玩去。”英娘站起身,到门口轰走两个皮猴子,对乞丐说,“等着,俺给恁拿”。
返身进了堂屋的英娘没隔几分钟就又回到大门口,手里多了一张发面大饼,另有两根洗干净了的大葱,葱白如玉葱叶翠碧。乞丐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脸上憨笑着。
“恁是外地人吧,听着有些云南口音。”英娘没急着回去,就站在门口,慢吞吞小声询问,阔别家乡多年,即便是这几分像的半吊子乡音,也让她阴多晴少的脸上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儿来。
乞丐不说话,只是憨笑着,露出一口略黄却极整齐的牙,咬一口手里的大葱,乐呵呵转身走了,分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
明明有些家乡的口音,英娘望着乞丐的背影摇了摇头,可惜,是个傻子。
自那日之后,乞丐就频频跑去英娘家里要饭,十天里头得有三四天吧,他依旧不说话,只是傻笑着接了吃食就走,也不多停留。这叫同村的女人们有些不痛快,很没来由的一种嫉妒。王寡妇有时在大街上拦住乞丐,单手掐腰,乜斜着桃花眼逗弄他:“要饭的,恁咋三天两头往英娘家跑,俺可告诉恁,她是有男人的,‘大个子’要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看他不打断恁的三条腿。”
许是想起了“大个子”的又矮又挫,亦或是想到自己说的荤话,王寡妇自己先笑出声来,积蓄了好几天的气场瞬间就破功散尽在夏末秋初的晚风里,那双桃花眼也更荡漾着桃花。
乞丐只顾一个劲傻乐,乐了一阵子,顺着那条横贯南北把村子劈成两半的宽敞大路往村外走,越过那一爿爿新旧交错的平房,约莫是去找个草垛睡觉了,王寡妇在后面跳着脚嗔骂:“白托生了这俊俏模样,蜡枪头一块的废料,就知道吃。”
王寡妇嘴里骂着,直到乞丐的影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她摸了摸自己的胸脯,斜眼看看湛蓝的天空,一丝白云也无,像是给爷们扒光了衣服的光腚女人,赤条条一丝不挂,干净得叫人头晕。但她很快就后悔了,后悔没有跟着乞丐往村外走,因为她事后分明听见屋头嚼舌头的几个娘们凑在一处嘀咕,说乞丐从她眼前溜走后就去了南河洗澡,彼时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娘们可是饱了眼福,据说乞丐看上去脏兮兮不成样子,脱光进河沟子里泡一泡,搓洗干净,身上竟白得像个娘们,身上肌肉匀称结实,将近一米八的个头使得他站在水浅处便把裤裆里那点子物件漏了个清楚,那么一根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洗衣服的娘们都四五十岁了,竟也红了脸,心想这要是自家爷们就好了,可又想,看着大有什么用,也不见得就好使,就算好使,难不成跟一个傻子过日子?几个娘们都把手里的衣服狠劲拧成个麻花,心思是一样的,或许也不是不可以啊,这样想着,脸上就更红,生怕给旁人看轻了似的,赶紧拿眼角去瞅旁边,竟都是一样的神色,心照不宣。
眼馋归眼馋,跟她们一样,王寡妇也就只能嘴上过过瘾,最多不过是夜里做梦占点便宜,绝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有道是色心易起色胆难生。但她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刚从南河沟子里爬出来的香喷喷的乞丐,掉腚就进了“大个子”家里去,英娘烙的饼就格外香,是加了她的奶水了?还是这个外来的娘们趁着“大个子”不在家,偷腥解馋?她看着可不像那种人,可人心隔肚皮,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么知道真假呢?唉,王寡妇叹一口气,脑袋里乱糟糟,愈发觉得昏昏沉沉,大白天打起瞌睡来,就势靠着自家门前的柿子树打了个盹。
春困秋乏,英娘却很少睡午觉,她仿佛一直是那个精力充沛一天到晚洗洗涮涮不停的女人。“大个子”去城里打工,忙完春种就出去的,一走就是大半年,上月托人捎来口信,要到年底才回,家里的活,里里外外都是英娘一个人操持,还有两个孩子,真真就如县城里据说是个大作家的男人所说,农村的女人,闭眼之前,都是铁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