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走出市府大楼,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夹着细细的冷雨。雨飘落在脸上,竟有一种硬生生的疼痛。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是深圳建市七十四年来最冷的时间段。
我把羊毛呢大衣的立领立起来,裹住脖子,沿着人行道,走向大剧院地铁站。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很是安静,雨虽小,却绵绵密密,落在崭新的青色长柄伞面上,能听到一阵阵急促的声音。
我抬头看到地王大厦的顶层,向着深灰色的苍穹射出一道绿色的激光。那道激光在漫天的小雨中,犹如一条蜿蜒的蛟龙在吞吐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一道我无比熟悉的绿色激光。
三十多年前,经常在周末的晚上,我和我合租的那帮文友们结伴走出岗厦村那个隧道,然后沿着璀璨夺目的深南大道人行道,边走边手舞足蹈地诉说着自己伟大的梦想。那时的梦想是激动人心的,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发出尖叫,叫着叫着就撕开喉咙唱起歌来。
我们边唱,边朝着那道绿色激光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那是一段让后来的我时时想起,就热泪盈眶的青春岁月。
三十多年过去,如今,在这个夜晚,在深南大道人行道上,所有曾经的背影都已远去,只剩下我这个五十六岁的老头。
走进地铁站,在站台上静静地等着地铁。
我瞥了一眼悬挂的液晶屏,上面的时间显示是2053年2月14日晚上20点28分。
地铁进站了。
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地铁里很多人,没有座位。我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右手吊着吊环,稳住身子。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三十多年前,我每天都会坐这趟地铁上下班。那时,我租住在岗厦村,岗厦站是大站,每天早上等地铁的人黑压压的就跟地穴里的蚂蚁一样多。在我的记忆中,每次我都是身不由己地被人流裹挟进地铁里。在涌动的“蚁”群里,我连呼吸都是艰难的。
地铁很快就重新开动了,呼啸着在黑暗的地洞里奔驰向前。一时间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感觉我乘着这趟地铁,义无反顾地朝着我的热血青春时代驶去。
地铁经过科学馆站、华强路站,很快就到了岗厦站。
当我走出岗厦地铁站A出口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苍老的身影。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油得发亮的保安服,身形略有些佝偻。他撑着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灰色旧折叠伞,站在路旁,焦急地向着A出口张望着。
“韦奋斗!”
我向他招了招手,然后快步走向他,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握手的刹那,我就感觉有点不对。我的手是强劲有力的,他的手却是绵软无力的。
“空理想…..”他干瘪的薄嘴唇哆嗦了一下,语言甚是恭敬。
我的心瞬间抖动了一下,然后看着他一头灰白的头发,说:
“奋斗兄,你好吗?”
韦奋斗眼里含着泪花,说:
“好,好。三十年了,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家伙。”
韦奋斗本想带我去村里一个休闲茶馆喝茶,但我执意要去他的屋子里坐坐。
“我屋子里乱得很啊……”他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
“再乱,能有当年我们合租的屋子那么乱吗?”
当年,我们四个男人合租一套屋子,虽说我们都是自诩清高的文学才子,但个个懒得跟猪一样,房间里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打扫一下的,垃圾成堆成堆地堆在门口。
想到那时候我们懒惰的情形,我笑了,韦奋斗也笑了。
韦奋斗租住的地方是东二坊,我跟着他七弯八拐走进去,一路泥泞不堪。进入最里面的一条小巷子,黑魆魆的,没有灯光,韦奋斗打着手机上的光在前面照着。我在后面看到伞下的韦奋斗,他的身影在地下迟缓地移动着,小雨整个儿地覆盖了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的苍老、弱小。
我忽然间就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哀伤来。
终于到了韦奋斗租住的楼层门口。
韦奋斗的屋子在八楼顶层。我们十分吃力地爬上去,都是气喘吁吁的。韦奋斗扶住门,喘了好一会儿气,这才掏出钥匙来开门。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屋子。客厅不是很大,凌乱地摆满了陈旧的家具;卧室也很小,只有一张上下铁架子床。
我心里感到一阵阵的酸楚:三十多年了,韦奋斗还租住在这样的地方,甚至比我们当年租住的条件还要差。
韦奋斗让我坐,然后给我倒了一杯开水。
我看到他身上的保安服,说:
“你这是在当保安吗?”
韦奋斗点头,说:
“当了五年了,就在岗厦村子里当。本来我这个年纪,别人是不要的。好在我一个熟人跟保安公司的领导有点硬关系,就把我安排在这里了。不过,我很快就要失业了。再过三个月我就六十岁了。公司发话了,到了六十就要辞退我。”
“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韦奋斗摇摇头,说:
“还没打算……要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只能去收破烂了。”说着,他看了看阳台。
我顺着他的眼光,透过破碎的推拉门玻璃,看向阳台,阳台上堆着一堆硬纸板、塑料瓶。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是打死都不会去收破烂的。”
“是的,是的,我是说过我打死也不去收破烂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低下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双颊深陷了下去,脸上几乎已经看不到肉了,只有一张风干的画皮,在一抖一抖的。
“奋斗兄,那你还写作吗?”
韦奋斗忽地抬起头。他本来暗淡无光的眼神,立刻变得活泛起来。那几乎就是一种起死回生的状态。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写,当然在写!”韦奋斗激动地说,“怎么可能不写?写作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的途径。我决不会放弃!还记得吗,三十年前我就豪情万丈地说过,等我有一天成了身家亿万的大作家,我要租下深圳游艇会所有的豪华游艇,然后邀请深圳五百个底层作家,统统免费登上游艇,在大梅沙的大海里畅游,乘风破浪,一往无前……我跟你说,我现在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梦想!”
他站了起来,走进卧室。好一会,他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大叠文学杂志。
“你看,你看,这是我这几年来发表的东西。我跟你说,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我都没有想过放弃写作。”
我接了过来,认真翻了起来。但是我发现,在这一叠文学杂志里,多数还是三到五年前的老杂志,新杂志只有那么七、八本。这说明,这两年他发表的作品很少。
韦奋斗叹道:
“现在发表作品,比三十年前困难了十倍还不止。往往写上二十篇,还发不了一篇。”
我说:
“想通过在杂志上发表作品改变命运,太难了。我们当年就意识到,要想改变命运,只能写长篇小说,还得出版,还得畅销。你这些年来,就没有去写长篇小说吗?”
韦奋斗搔了搔那一头如干茅草一般粗糙凌乱的白发,略带尴尬地说:
“我不是没有去写。我有好几个题材,每个题材都是气势恢宏的史诗性的大部头。但每个题材,我写了个开头,就写不下去了。”
“为什么?”
“我发现我写出来的东西,根本达不到我想像中的水平。我认为我要继续沉淀,继续沉淀……其实认真想想,所谓要沉淀,是个借口啊……我就是太懒了,口里天天说要奋斗,却总是没什么行动……”
忽然间,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雨渐渐地大起来,冷风从那扇裂了一片玻璃的推拉门里一阵一阵卷进来,寒气越发的阴湿砭骨。整个屋子就像一个长年冷冻的冰窖。我穿着两件毛衣,一件大衣,也冷得有点受不了。
“这次寒潮来得太急了,”韦奋斗说,“我昨天就跟房东说了,要他给我把推拉门这片玻璃给安上,不然人都要冻死了。房东却说,要安玻璃我自己安去,他不管。鸟房东!租期一到我就搬走。”
大约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只是一句气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打了几个冷激灵,使劲搓了搓手,朝着我笑了笑,说:
“年纪大了,格外怕冷,穿了三件毛衣,还是冷。”
我连忙叫他去再添件衣服。
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他里面添了一件灰色的毛衣。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连忙问道:
“莫成功呢,他现在哪里?”
韦奋斗说:
“十年前,他就搬到坪山区去住了,租住在深圳科技大学附近的上坝村。”
三十年前的一天,在深圳科技大学的学术大讲堂里,挤满了数百名大学生。
我们四个像明星一样,被簇拥着走上了讲台。
在主持人介绍我们四个人的过程中,台下掌声如潮。
“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首先有请著名青年作家莫成功老师来做主题分享!”
莫成功开始讲述他贫穷的出身,然后讲到他如何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再讲到他现在的文学成就,最后讲到他的文学理想。
“深圳文学的希望,就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莫成功讲到激动处,忍不住握紧拳头,在空中有力地挥动起来。
讲完之后,台下所有的人都自发地站了起来。掌声持续一分钟。
“谢谢!谢谢大家!”
在那声“谢谢”中,我听到了莫成功的哽咽之声。
一个半小时后,讲座圆满结束。
主办方很快就给我们每人塞了一个红包。我们取出来看,莫成功有八百块,我们三人各有五百块。
当天晚上,我们就去了一家酒店,十分任性地把这两千三百块钱花了个精光。
喝酒的时候,莫成功醉醺醺地说:
“兄弟们,今天是我莫成功从事文学创作以来,最荣耀的时刻!”
他笃定地认为,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里,他还将因为更加优异的文学成绩,无数次经历这种荣耀时刻。
“深圳科技大学的那次讲座,已经成了莫成功解不开的心结了。”
阳台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的,从房檐上滴下来,是那么的寂寞与凄凉。韦奋斗低低的声音,跟那雨声一样,充满了无限的哀凄。
“他这后半生,就活在那次讲座里了。”
我问:
“怎么说?”
韦奋斗说:
“还记得他第一个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潮水》吧?他的目标是去冲击茅盾文学奖的。但是,根本就连出版的机会都没有。”
我点点头,说:
“这个我知道。全国所有的文学类出版社他都投过了,没有一点回应。”
韦奋斗说:
“2023年8月,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名单公布了,当然没有他的名字。他不服气,又开始写第二个长篇。你知道这三十年来他写了几个长篇吗?”
“几个?”
“十个!”韦奋斗激动地大声叫了起来,“十个!总字数超过五百二十万字!每一个在我看来都是史诗性的长篇小说!可是,可是…….一个都没有出版!”
我那时也写过一个三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没有出版。因为有过写长篇小说的经历,我知道,写长篇小说是多么耗人心血的一件事。五百二十万字!十个长篇!没有一个出版!这对莫成功来说,该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
韦奋斗继续说:
“这些年来,其实福田区作协每隔几年都有丛书出版项目,免费帮助有创作成就的作家出书。以莫成功的创作成就和在福田区作协的影响力,他完全有资格进入丛书出版名单。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去申请过。因为区作协出版的丛书,是没法在图书市场公开发行销售的,只能堆在自己屋子里,要么送人,要么发霉。莫成功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他认为自己的小说完全配得上在市场上流通。当时区作协有个写恐怖小说的畅销书作家劝他,不如写点类型小说,比如侦探、悬疑、穿越、玄幻、修仙类的,或许更加容易出版,自然也更加容易畅销。但他鄙夷地说,他是不会去写那种垃圾小说的,他莫成功只写严肃小说。就这样,为了坚持理想和原则,他一生穷困潦倒,到现在还是孤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