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我端着茶,在青旅餐厅和紫衣女子擦肩而过,她边讲电话边轻啜泣,低头一句那你怎么办,声音哀怨得晃动了我杯里的茶水。她一脸丧气又不甘心的神情,眼角瞄到我,警觉地背过身去。我走到窗边坐下,远山映入眼帘,白云缓慢移动。
住青旅的大多是驴友,她的妆扮有点不合时宜。
半月前,狂飙大雨冲刷深圳,我被困在陶器店里。自从被诊断为抑郁症,每月放空一天,当时正观赏一套印花茶具,手表震动提示新消息,人事经理留言说我在本次职能调整序列,可以留在内部等调配,也可看外部机会。其实就是委婉送客了。
陶器店的落地玻璃对着外面一颗香樟树,树冠在风雨中倾斜过去,叶子被撕扯吹散。
变化比想象的要快。第一周,我约了前东家和猎头,都说暂无合适职位。羞耻交杂烦躁,我突然意识到,三十多年的人生没有什么闪光和值得夸耀的东西。在这个微妙档口呆在公司,大家都尴尬。干脆提交请假,预订了去香格里拉的机票。
香格里拉的阳光是清澈的,照着石板路上来往的游客。我每天早起,一天时间更长了。爬上青旅天台,不见雪山。白云低垂,缓慢变幻形状。直到休假前,也没见上老板,秘书说他忙。我也不好意思涎脸去打探。
拿起手机,拨给大学室友老八,我说想争取一次上岸机会。
老八的声音从北方传来:“外面行情也不好,别为了这点补偿金出去!”
“在公司拖着只会贬值。”我说。
“嗐,好像你多风生水起似的!出去可能更抑郁。”
“老子这么命苦,怎么会得在这种时髦的富贵病啊!”
我们上次联系是两年前,我问:你能接受和老婆分房睡不?
他在开会,回道:坚!决!不!能!
会议间隙他又补充:搞什么鬼,年纪轻轻分房睡,就像抽走房子一道承重梁,决不能答应!
那时我想要二胎,儿子两岁了,她还那么任性,我也不想再把她当做能生孩子的祖宗来供着。最后我们在分房睡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不要再谈这件事!一谈就生出许多子虚乌有来,到底还爱不爱对方,是不是彼此腻烦了等等,吵得精疲力竭。我自问可以为她付出,如果她需要一个肾,一片肝,我会毫不犹豫签字。但我讨厌她每次发作后又一副贤惠的样子,她一定是小心翼翼藏好了一切,才用善良的样子对着我。睡前她仔细地抹润手霜,谁知那光滑柔软的手心里藏着多少不敢给我看的东西。
恋爱时,婚姻幸福的会告诉你结婚好,不幸的人告诉你千万别结婚,我听过那么多道理,还是过得磕磕绊绊。
2.
香格里拉之行重点在海拔4200米的阿布吉措,那里有雪山环绕的纯净湖泊。旅行社介绍的向导290元,包往返车费和一顿简餐。
睡我下铺的阿毛也是深圳来的,他觉得报价高了。我们正在青旅餐厅吃他煮的米线,他嚷嚷:“290元不便宜吧!”
我边吃米线边琢磨无人机,阿毛就自己去给旅行社打电话。紫衣女子在煮面条,往沸腾的小锅里磕鸡蛋,目无表情地掠过阿毛的背影。对每个人来说,钱这个东西,永远都是不够用的。
我吃完米线,她已靠窗坐下,脚蹬高跟鞋翘着二郎腿,晨晖穿过窗棂,在她的脸颊洒下明暗的光影,像二次元里的纸片人。她低头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举到眼前,没食欲的样子,不像是吃,倒像在凭吊。听阿毛说她是四川来的。
驴友们叫她“氧气”。我没叫过。一直没机会和她说上话。
青旅外面的草坪搭了小台子,暮色落下,大伙轮番上去吼两句。她接过麦克风,翻唱《氧气》:“沉入越来越深的海底,我开始想念你,跃进越来越冷的爱里,我快不能呼吸……”她起调就高了,在副歌高音部分,一丝声线将断未断令人揪心,嘶哑的高亢透着绝望的激情,像一腔苦闷憋在心里要迸发,捧着麦克风扭动身躯,有一股冲动逞强的劲儿。歌声如暗藏的密码,连接起孤独者的共鸣,众人鼓掌。我觉得还差那么点意思,若结尾再来一个释放会更完美。她唱完下台,高跟鞋崴了一下,被人扶住。唱的这么好,就差那么点爆发,有点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
月色把床铺抹上一层白光。她撕心裂肺的样子在我心里撞来撞去。我对自己失望,连上去唱的勇气都没有。驴友们整晚唱笑哭闹,至少她也挣扎了,张牙舞爪地想要抓住一根水草。《氧气》这首歌,怎么说呢,句句戳心,太危险了。她的演绎为歌曲注入了新的灵魂,大伙亲昵地唤她“氧气”。她还是每天独来独往。
3.
早上出发去阿布吉措,向导清点人数,驴友说:“氧气还没到。”车子发动,她手里抓着卷饼气喘吁吁上来。藏族向导说:“氧气,你领大伙唱歌呀!”
“欢迎氧气!”坐我旁边的阿毛眼神兴奋。氧气啃着卷饼笑一笑,坐到我们前面。阿毛还在笑,他笑起来不见鱼尾纹。让人羡慕。
我和阿毛将在阿布吉措露营过夜。看到氧气也带着露营装备,我俩既意外又开心。其余驴友都是当天往返。
汽车疾驰在广袤山野,一群棕色骏马出现了,似乎意识到众人聚焦,它们晃着壮硕躯体,优雅地俯头吃草,鬃毛飘逸显现着媚态。
“可以借移动电源么?”氧气转身笑望我俩,我正想拿,阿毛抢先掏出电源递上去。
“如果没我俩,你一个人也敢露营?”阿毛逮住时机问。
“有啥不敢!一个人看星空,不香吗!”她嘴角上翘,消减了脸上的晦暗。眼皮有点浮肿。
“好有胆量啊,你看上去像运动员。”阿毛来了兴趣。
“实习的时候,做纳西族语言调查,经常露营,就喜欢上了。”她说。
阿毛和我对视一下,“一个人做调查,一个人露营啊?”阿毛问。
“这是我的专业方向,本来想去缅北,还是算了。”她语气平淡,阿毛欲言又止,没继续再问。
一众驴友,她最具辨识度,一眼便知此为她,她即为与众不同。有辨识度的人,去逛街也能被星探发掘去做名模,一场旅行也可能偶遇良缘。
旷野上晨雾缭绕。只有我们的车在奔跑,像一趟孤旅。
“陈哥,昨晚你咋了?”阿毛胳膊碰我。
半夜起床去洗手间,我把手卷成话筒状,摇晃身体哼唱《氧气》:“如果你爱我,你会来救我,空气好稀薄,快不能活……”看着身影在地板上的造型,我心满意足。
“起夜床,脑子不好使。”我说。
阿毛不信地瞅我。我补充:“来香格里拉,又住青旅,哪有不发癫的?”他满意这个答案,笑了,低头继续瞌睡。他的头发精心打理过,很衬立体的五官,阳光映着白皙的额头,睡得香甜。这些年,我注视自己青春的落幕,却无力挽回。我第一次野营也是他这年纪,人都会证明自己年轻过。
窗外划过一片金黄色的稻田,颠簸厉害时,阿毛睁开眼,瞅一下前座的氧气。氧气一直看窗外,阳光勾勒出前额,鼻梁和下颌的曲线。侧脸还真有点像她。
一年前我离婚了。半年前认识若即若离的琳琳,若即的是我,若离的是她。我们隔三差五吃饭,偶尔短途旅行。一次遇她同事,她介绍我是“一个朋友”。我都35了,不会死皮赖脸去求证什么,这可能是我俩至今相安无事的原因。我不会再溺爱一个女人,更不想轻许诺言和流露贪婪。
我希望琳琳喜欢我的德行,用当下流行话讲,就是喜欢我的内核。她夸我指甲剪得干净。夸我脸瘦。她没看到我真正的优点。
那次喝了点酒,送她回去路上,我聊了《人类简史》。月光下,她用别样的眼神望着我。在停滞的电梯前,我抑住想进去的冲动。她抬起手,刚张嘴,电梯门就关上了。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满意和不满意,吃完饭各自看手机,消磨时间。
汽车转过弯道,一条奔腾的河流与我们同行。
阿毛继续瞌睡。他口头禅是:“没用的东西!”支持的电竞队输了骂:没用的东西!吃驴友做的菜没味道,嚷人家是没用的东西。
我羡慕他内敛外抒的气质。年轻时我也爱说爱笑,这让我屡屡受创,甚至被羞辱。总有人觉着你傻和好欺负。当我收起随和的笑容,换来了成熟好评,也失去了快乐。那时的我就像今天的阿毛,额头光洁,熬夜也没眼袋。现在的我一年比一年不爱讲话。我有点怀念那个爱讲话又不怕嘴巴累的自己。
车程还有一小时,氧气继续看窗外,身体和神态都比在青旅放柔软了,却掩不住疲惫——我看得出来。她颈项是象牙白,衣领遮住一点锁骨。刚才她身子略微后倾,低俯睫毛,应该听见了我和阿毛对话。我自觉言谈得体,于是心安理得地闭目养神。
4.
向导提醒进山后没信号,我发信息告诉琳琳:“要进山了!”不见她回复。
我们将一直爬坡,目的地是阿布吉措——藏语“神奇之地的湖”。我和阿毛、氧气自然走到一块。氧气握着登山杖跳上岩石,张开双臂:“好想变成森林里的一棵树啊!”她四肢修长,腰身挺拔,颇有冷杉的姿韵,这是高原常见的松科树种。
“就这?树有啥好的?”阿毛不屑,“做人有吃有喝,我还是做人好了。”
“每颗树都有自己的地盘,”氧气认真声辩,“做人没意思!”见阿毛不啃气,她爽声笑了。现在有一种说法,“微笑悲伤”。我走在他俩后面。
山野纯净的芬芳沁入鼻孔,草木小花呈现出盎然生机。这条被牦牛踩踏出的羊肠小道,沿途景观丰富,穿梭于原始森林,胸腔鼓满清新的氧气,眼睛也润洁如洗。不用看手机了,没网络的生活也不错嘛,还是出来好,比天天伺候祖宗强多了。
在大本营歇脚,简餐是酥油茶和饵块,阿毛吃得挺欢,没抱怨。氧气脸红扑扑的,捧着茶碗斜倚着树干喘气。我和阿毛背靠背坐在地上。我又找回了25岁去张家界那种感觉:住廉价旅店,晚上不洗澡,不在乎厕所干不干净,只在乎风景美不美。
阿毛把装着小番茄的保鲜袋递给氧气,她捏起一个,扫一眼我和阿毛。“洗的很干净!”阿毛说。在车上,我分享牛肉干,她也是拿着左瞧右瞧。
“陈哥,财务自由得要多少钱?”阿毛问。
“那得看你想干啥啊!”我说。
“哦,去加勒比海,盖栋别墅当工作室!每天做好吃的,画画,写作,摄影,环游世界!”阿毛做设计的,他形容自己是没用的东西,屁股坐穿,没日没夜赶工画图纸。
“财务自由了,还要工作室干嘛!”氧气笑阿毛。
他俩的一招一式也有老驴的样子。氧气的背包挂了一个牛铃。“不听话牦牛身上挂的铃铛最响了,方便牧民找它!”阿毛又找到乐子,“所以,氧气永远不会失踪。”
“别吓我,我不怕死!”氧气大声说。我的心脏被“砰”地击了一下,心跳猛然加快。
在最艰难的绝望坡,大幅度爬升,有驴友胸闷不适,只好下撤。阿毛气喘吁吁:“累死了!”
“腿都走细啦!”氧气弓腰瞪着我。
“腿不应该是越走越粗嘛!”手表显示海拔3800米,我安抚他俩:“咱已经比富士山高了,再挺一挺就爬过去了!”
当我们穿过垭口,向导大喊:进入阿布吉措湖区啦!
眼前豁然是嶙峋的群山,在云雾缭绕中恍若末世纪。那片纯净的湖——阿布吉措,深藏在高山簇拥中,五彩经幡在湖岸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