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一间茅草搭建的小屋,沿西墙南北放着一张木床,东墙靠北垒着一口锅台,靠南是灶台门脸和放柴火的地方,灶台和木床之间的北墙上挂着一口斑驳的油漆木箱,南墙正中和侧边是小屋的门和一口木条隔制的小窗,我总是一个人睡在这木床,直视顶上横亘的屋梁,听吼吼的风从门窗灌入,“嘭”一声撞上北墙摔下来,不动弹一下,就销声匿迹了;抑或,我又总是在小屋门口爬来爬去,看满塘残荷枯败,听孤鸟惊鸣,哭一降生,风就卷尘入口把它断了,这周边没有人家,只盛产风——那远处树着的一排白杨便是招风的幡子,再远处,天地混沌,四野萧瑟;抑或,我又总是化作小小一团,卧于黑漆、冰凉的泥地,有血水浸漫上来,伸手一摸,沾染一掌猩红的粘稠,既而扯着嗓子哭喊,旁边全是腿,没有人蹲下来……多少年了,这场景错乱、频复地出没在我脑海,像记忆,像梦境,又像记忆洞穿梦境、梦境潜入记忆叠合,扑腾,卷卷荡荡,我从未分晓。
昨夜,它又扑来。残荷在风中呜咽,池水翻荡,鹤唳乍起,我躺在茅屋的小床,风把门撞开,油灯灭了,杂屑飞扬,我瑟缩到墙角,捂眼坐在黑暗里,壁上的油漆木箱咚哐咚哐,咚,哐哐哐……醒来,拉开帘布,硕大的月亮斜挂着,鳞次栉比的楼宇铺向无穷的远方,野风吹过,楼下的树木胡乱点头,松白公路像一条从不休憩的活跃地龙,背驮啸啸而行的车辆,伴着暗夜里永不熄灭的灯光,一头抵至深圳西部的松岗桥底,一头延伸到四十八里开外的白芒关口……
早上看书,它又来了。血水汪汪的泥地上,有婴孩在哭,歇斯底里的,跌落人世的惶恐和不甘,伴着诅咒、议论和拍打。周边满是人,却看不清楚脸,影影绰绰地出现,又隐去。混乱空茫的水雾升腾,屋子在转动,天地都装进旋转的窝底,眩晕,迷惘,绝望,纷至沓来。人们的声音像篙划过湍急的水面,仿佛篙人掉在水里了,只有篙在水面随波扑打的最后声响……这是字里行间陈铺的画面么?我揉了揉眼睛,不是。它从心底喷涌而出。合上书,挺直肩膀,我正对白墙,在束手无策中送走了两个小时。
疑问,是看不见的多面手,不分黑夜白天,它抓扯我。疼痛、不安和恐慌,步步紧逼……不能睡觉,无法工作,烦躁、压抑、焦虑,缠绕着我。走向阳台,我看见母亲先我一步立于葡萄树下——那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小半个深圳西北角、整个东莞,乃至更远的北方都尽收眼底。遇到疑惑时,我总喜欢去那儿站一站。
是该回去看看了。母亲从低低的声音里压出这句话,带着力,眼睛里伸出的钩子越过眼前低矮的楼宇,越过东莞长安那片灰褐色的山峦,越过湘鄂大地的绿野江河,探向遥远的北方。她是在说父亲的老家淅川么?父亲葬那儿快两年了,每年清明,弟弟都提前从深圳跋山涉水回叔父家里暂住两天,以便去父亲坟前尽孝。可眼下,清明刚过不久,母亲没有理由陡然起意去一个她没有生活过的地方,即便跟我们一道回——葬礼结束时,说好三周年回去还孝的,也还不到时候……她是在说她的母家正阳乡下么?那个我们共同生活多年的地方,现在虽然销了父亲的户籍,但母亲和弟弟的还在那儿。自打外公去世,房屋坍塌,母亲就鲜少提及回去,偶尔回去,壮着脸面在亲人中争取那些被占用的土地,也只是提一提而已——已经没有栖身的地方了……三岁前,我恍惚跟着父母转场似的变换居所,记忆里从未有过固定的支点。那么,母亲所谓的“回去”,究竟是回哪里?
我靠近母亲,轻触她,生硬地唤了一声。她一动不动,目光探得更远了。我把眼睛顺过去,在记忆与梦境的交叠中,草屋、木箱、荷塘、鸟鸣、血渍、响风……珍珠似的脆响,一连串落进母亲的耳朵。母亲突然转头看向我——像是有秘密外泄,那瞳孔迅速集结成一个小点儿,放着锐利的光,盯我好一阵子,却又终于断去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松懈下来嗫嚅道,怎么可能?你还那么小,怎么会有记忆呢,你不会记得的。既而她收紧面孔,又把头扭向北方,目光渐渐伸进我所未知的世界。不知过了多久,广发,有发,得发,二妮儿……这些带有温度的名字积存三十多年从母亲口里掉了出来,像风中摇摆的果实终于落到归处似的拼凑出一串规整的字符——河南省确山县留庄镇崔楼村小郑庄。
二
细雨落进干涸河田的记忆,润出生命的过往。那些我走了太过久远而遗失的地方像幻着七彩的神秘之光穿透纷繁迷离的井市尘埃,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甘泉一样冒了出来。
三岁时,我跟随父母从外地迁至外公檐下,后来的所有事件历历在目,却从未知晓,这个所谓的“外地”会跟确山有关,且当初护送我们搬家的,就有个叫得发的叔叔。啊,他长脸,黑瘦,中等个子,理着平头,耳朵孤傲地嵌在两鬓陡峭的绝壁上,额高而亮,眼睛出奇地大,路走得稳健而有气势。他从架子车左前拉出一条粗大的麻绳勒在肩上,倾着身子给掌把的父亲加力,从天亮到天黑,一直伴我们走到正阳乡下外公的院子里——只是一达终点,他便连夜赶回去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为生存而年少离家,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所涉地名无以详计。追忆往昔,也只是简单勾勒事件里的人物及情节,地名则常常在他的叙述中模糊掉了。于我,常常拿来当“猫话儿”听的,除却在精彩处瞪大眼睛唏嘘几声,其余并不放在心上,亦从未对他话里的人事进行追问和探寻,仿佛那是些与我无关的人无关的事,便由它默默碎在风里了。
可是父亲并非没有提过确山。
九岁时,星期天晌午,家里来个泥瓦匠,父亲到坡上去叫母亲,我们丢下农具奔到菜园。摘完菜,母亲却犯了难。莫说离集上太远,就算近,又能怎样呢。几毛钱的百喘朋、氨茶碱,父亲都省着吃——日服三次的,变作两次,有时候连药丸的数量也跟着省下去。我看见父母在墙角一阵嘀咕,最终两只很小的公鸡儿命赴黄泉。酒是最廉价的二锅头,父亲拿几次掂量掂量又放下,终于还是摆到桌上了。席间,堂上吃酒划拳,说笑的声音传进厨房。父亲每次起话,还偶尔会夹带一句“在确山的时候”,话语里,笑声兼并豁达,保有江湖人士的豪迈,仿佛提起一件多么辉煌而叫人骄傲的事情……事后我又听到,那人来自确山,三十好几,三十好几了还未成家,农闲时节,经常行南走北干些泥瓦活儿……啊,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位护送我们搬家的得发叔叔呢!
后来父亲还耿耿于礼节上的疏漏——唉,得发来的那次,临了,没有香烟送他……好容易弄了两根黄金叶,追到村口去,又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唉,酒也不行,弄得不好……明显的遗憾和愧疚刻在父亲脸上,时间越拉越长,三十多年过去,已经是远到千山万水之外的深圳了。前些年,父亲病情加重,异常怕冷,终日窝在屋里,即便冬日天暖也已经不能出门时,他还时常盯着酒柜发呆,偶会叹息,这要是放在以前多好,要是那时候能有一支这样的酒……多少年过去了,我们没有再见到这个叫得发的人。
是该回去看看了……母亲从远处收回目光,放在枯黄的葡萄藤上,眼睛里的钩子渐渐隐去,莫可名状的茫然爬上了眉梢。唉,你弟……她盯着眼下的老葡萄藤,右手扶在上面,拇指不由自主地往里一抠,还没说完的那部分话到底又被她咽了回去。我把眼睛跟过去,细细打量——这株已经种了六年的老葡萄树是父亲从花市扛回来的,那时候枝叶间还东摇西晃地挂着几串未熟的果子,依旧是天天浇水,定期施肥,小心看护,也曾一片片叶子翻着去捉虫,到底没有如数如意地长成堆。一阵秋风打过,果子散落一地,父亲的叹息碎在上面,我在一片狼藉里收拾残局——打从去年春上起,它就不会发芽了,尽管藤皮之下还有新绿,却是无论怎样培植也无力回天了。
早该回去看看了……我做了个很微妙的手势,正向母亲,眼睛里到底闪出了一丝质疑。质疑如电流,生在来不及掩盖的耳目中,“嘭”声散开,没有撤回的可能。我刚意识到这种发于母亲的自觉情愫,从旁观者那里放大出来太过不合时宜时,就听见辩驳响起来。如雷般滚滚,带着沉重压迫,一种不认同、被质疑的辩驳盖过来。来不及厘清词义,我低下头,心里阵阵发紧,无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涌上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确山出生,一位五保老人死后,我们住进他荷塘岸边的独间茅屋。那时的社会安定、守旧,杜绝盲流,即使乡下,人们也常用有色眼睛打量外来人。鄙夷,提防,驱逐,充斥着流荡人的生存。然而那儿的村民不。父母之在当地如浮萍。茅屋虽小,又距村偏远,却彰显了全体村民对我们的接纳和信赖——在父亲走南闯北贩卖手艺的日子里,他们对我们照顾有加。当母亲随父亲外出行艺,我得到他们的轮流照看——吃百家饭,得百人抱;当计划生育小分队收走我们的家什,现场卖给村民,前脚一走,后脚他们就嘘寒问暖地还回来;当得知母亲于某夜受到惊吓,广发叔、二妮婶更是主动邀请我们一家三口住进村子内部他们的青砖瓦房里——原本为有发、得发两个弟弟建造的屋子,便腾了一间给我们,两个兄弟住到一块去,直到弟弟降临人世……依傍着广发叔的扶携和那儿的善良村气,父亲带我们度过了他远离故土之后三十年里最安稳、温暖的三年。
三
六月。深圳大地被烈日烤得滚烫,仿佛刀尖儿一触,就能炸开无数裂口,人行其上,便能听到皮肤烧灼的声音。高温持续升腾,热浪在空气里翻转,知了趴在树梢卖命地叫,仔细听,仿佛是被日头晒得受不住了,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哀嚎。头戴遮阳帽的环卫工人躲在荫处,洒水车奏着枯燥的调子驶过,除了偶尔在水线的作用下腾起一些细微的烟雾,路面仍是一如既往地干烫着。绿化带里,成排的夹竹桃斜靠在一起,受了虐待似的抱成堆儿,尽可能抵挡阳光的毒射,没有正身的准备。路畔,高架桥侧,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红、紫、粉的簕杜鹃失却从前的气焰,三片莲花状的花瓣挨了打似的粘连着,焉巴巴合成一团——目之所及,所有花草树木,一如我满怀心事样被现实击沉了脑袋。
新冠疫情拖长尾巴已经卷走两个年轮,人们依旧每天核酸检测,整座城市,仍未回归正常,无论任何时段,人们在路上晃过,也只是为了采买必需品;我也仍然心里打鼓似的——北上,就在这战战兢兢的斟酌里。然而左思右想,我还是决定要回去一趟——哪怕冒些风险,也要试一试的。于是收好行囊,抽身繁琐,我便携同母亲、弟弟踏上了归途。
从深圳的西北门户穿上去,便是京港澳高速公路。这是一条老路了。十几年前,我沿它而下,蒙了眼睛般四处谋食,也曾饥肠辘辘无处安身,也曾横下决心誓死不归。那时候,我是多恨自己的出身,恨那一场又一场的毒打、那一个儿个儿面目可憎的人,甚至恨父母(尤其是母亲)不该把我带来这世上……这老路又是陌生的,这些年里,我把根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深圳的土里扎,须子刚刚泛白,便如同弃了老家一样弃了它,走得少,就觉得它陌生,陌生而新。陌生里面对它,带点儿刚强的自傲,仿佛从未走过,也否认得理直气壮。新里面对它,又可以自负到背离,就像背离那不堪入目的出身——我终于斩断它们了。可这路是认得我的,就像它认得每一个经过的人,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那出身也认得我,它一直尾随我,多少年了,每时每刻……当我终于陪同母亲从中原再次沿着这条老路而来深圳时,她是那样紧盯窗外自顾自地说,要不是你,我看不到高桥架在长江上,看不到列车洞穿隧道,看不到鸣笛起锚的汽船驶离海港,看不到亚热带地区这遍地遍地的香蕉林……我们互为包袱,就像她没有丢掉我一样,我也没有丢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