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住在一个小村落,前窗看海,后窗是山,山是马峦山系的一支。
深圳人都知道马峦山,没来过也听过,它与徒步、溯溪、郊野、驴友、吃鸡如此紧密,很少人知道马恋山并非一座山,而是连绵数十公里的山系,更少人知道逶迤的群山下,藏着一些自然村落,大至几十户,小至几户。
我住的村子不大不小,十几户原住民,有一辆小巴往返镇里,村里有一家便利店卖饮料,没有菜和肉,去年村里通了自来水,终于可以站着淋浴了。
我已在这里五年,看样子,下一个五年还会在,经常有朋友问,村里生活怎么样?会天天爬山么?我截取了十二个月里的生活片断,算作回答。
一月,选择美之后
村子在海边的山腰窝上,进村只有一条路,大多数人第一次踏上进村的路便会喜欢。
路迂回进山,一侧是树一侧是山坡,路面是树影和云影,不同方向的天空投下云影,遁着上山的坡度,渐次看到山谷、崖,听到溪水。
村子不大,前望海后靠山,阳光好的时候,海如黑铁,山如缎带,美与清静通常是人们选择来住的第一原因,有些人一时冲动租下房子但渐渐很少来,我愿意有更多的人冲动,这样村子能保持它特有的空旷和清静。
一旦住下来,日常生活铺开,美就退到背后,成了背景。日常关注的是不要停电,不要停水,煤气能否三小时内送到,禁渔的时候没有便宜的小杂鱼卖,提前备好蜡烛以防雷暴。
买菜是个问题,山下才有菜店,每天都要打开冰箱估算一下蔬菜,小巴晚上八点半最后一班。
二月,一个村民搬走了
他原本只是来拜访一个住在村里的诗人,在村里转了一圈,租房子住下了。
他能背很多首特朗斯特罗姆的诗,诗也写得好,我们说看不懂时,他拉开椅子,来,你们坐这,看不懂,我一句一句讲。
不要用我们说话的词语理解诗的词语。他说。他不知道我们是敷衍的,很认真地一句句解释,我们一边哦哦哦,一边顾左言它。
当他看出我们粗浅的敷衍后,渐渐淡出,还在村里,写诗发公号,阅读量不超过十。夏天潮湿的夜里,村子被飞蚁群攻,他写了一篇短文,非常好。二月时,偶尔听说他搬走了。
他空出的那套房在招租,有朋友想租,我带朋友去看那套房,阳台正对着溪水后的山,房子的一层是餐馆的院子,人们吃饭时闲聊的声音能清晰地传上来,我想起至少有两三次在院子里吃饭时聊到他,一个不合群的理想主义者。他在二楼是否有听到?
来的时候他说只打算住一年,刚好差不多。他只和一个人道过别,他们曾认真地探讨在这样的时代如何做一个有良知的知识份子。他搬走,一些人开心,一些人惆怅,但很快我们就都忘记他了。
三月,想变成一株植物
南方没有雪,冬天便没有盼头,我一年比一年不喜欢冬天。从冬天起,我便一直巴望快点滚进春天,冬天时,空气深处埋伏着随时翻脸的恶劣天气,让朗朗晴空有不确定的惶然感。
以前在老家,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是我们家必看的,仿佛全国的天气预报是他们遨游世界的翅膀,同时让日常生活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现在,我也有了看天气预报的习惯,盯着未来几天的天气图标,看到温度升到二十度左右,愉悦感提前而来。
三月的天气一半好一半坏,风、雨、雾都有,清早鸟叫得欢快,一年中最清脆的嗓音,潮湿的夜里,蛙鸣如牛叫,月亮经常被云层隐没,最圆的时候云也最多。
每天下午走山,两侧深浅明暗的绿,溪水奔涌,听见水声却看不见水,树木葱笼诡异,遮蔽整个山体,人迹罕至,这时,很想变成一株植物,呆在山里。
四月,一天之中只有短暂的好
近日阴雨,一天之中只有片刻的好,那时阳光击破云层,整幅天暮迅速透亮,光线如金色的液体,倾泻而下,海面、山谷、连绵的山峰瞬间获得了一层璀璨,云的暗色影醫大朵大朵抛掷在大地,春天渐渐离开了它的位置,雾、还未形成雾、淡白色水汽一并撤退到不见,突然间,一切具有了夏天性。
春天和夏天在此重叠,虽然气温已是夏天,但它只是伪装的夏,春天没做完它的事是不会走的,还有草木要竞生,鸟还要寻找伴侣,还有雾没有起完,蚊蠓还没有来到它们的鼎盛时期,飞蚁还没有集体赴死地从钻进窗隙甩掉翅膀在地板上扭动着赤裸的身子。
最近看昆德拉的《不朽》,当我翻开它时,被一年前做的标记迷惑了,而我的记忆里只有开头淡淡的轮廓,一如我书架上众多只看了开头就合上的书之一,现在,这些随意而冲动的黑线,穿过生活里重重叠叠的遗忘,徒劳地提醒我,我是从那里来的。
我已经不太记得去年的春天,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坐在桌前记录下这些我将遗忘但电脑会留存下来的字,因为还有两个小时,太阳将隐去,光线瞑晦,雾从山林原地腾起,春天重新盖过来,给夜以溽热、潮湿,无数靛蓝闪光的甲虫飞扑进屋,我被蚊虫围困,趴在垫子上一动不动,感受小腿径骨上的菱形肌肉慢慢流失。
五月,村里的端午
端午一早,村里响起鞭炮声,很短促,三四秒,他们将一卷鞭炮拆成短截,隔一会就放一串。有些人搬出方几,摆上水果肉类,点上香烛,手捧香朝拜三下,正午来前撤走方几,巷子底一滩滩殷红的鞭炮屑。
上午,云影在山上缓缓移动,掉下去的树叶全长回来了,树冠铺满山,知了使劲地叫,声音响亮。这时的植物最慷慨,鸟歇息成家,知了日夜长鸣,毛毛虫趴在树叶上大口吞食,花香从头顶垂直而下。
盛夏快来了。风从南方来,打开门窗,风鼓满屋子,风是从五月下旬开始转向的,之前从北面来,北面的山高,风是冲下来的,怒气凛凛,北风一来,猫都不敢去阳台。
南面的山不高,像两只手掌半合拢着,捧着一湾海。海有很多种颜色,深蓝如黑炭,浅灰如薄雾,轮船从海上站起来,打望山。风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只要是从海上来的风,都值得停下手上所有的事,打开门窗,让风进来,随风而动,像一片树叶一样。
六月, 一个无赖在做自己
昨晚上完核心,器械区汗味浓重,打消继续运动的念头,洗澡。然后去超市,水果价格翻倍,不舍得买,却买了芝士蛋糕、醪糟、花生酱、叉烧、鸡腿。
上楼后吃吃东西,很快就困了,电脑打开后只打了一个字。又一项计划搁浅,本来我是想写文案的。破罐子碎摔,索性关掉电脑滚到床上,睡意在不远处等着,我盯着蚊帐的顶部,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经过了这一天,不比前一天重,不比前一天轻,不比前一天快乐,不比前一天忧虑,看过什么想过什么,决心干什么又放弃干什么,有时候那么重要,又那么不重要,像摆捶,在一天里的每个时段摇摆。
这就是“做自己”,悲惨的做自己现场。
做自己,没有哪一天做别人,每一天,从早上到深夜,没错过一口温柔舒适的好风,没错过一滴从天而降的雨,及时关窗,时时晒被。忠于自己的内心,内心里有什么呢?体重、小腹赘肉、眼角皱纹、虫咬性皮炎、肉、甜食、膝盖酸软、杠铃博击核心、与闺蜜拼肌肉、拖延的文案、看不进的书、倒退的文字表达等等。
你当然不要这样的“自己”,你想穿过荒凉,想找一块水草丰沃之地,搬砖建瓦。
我一方面如此坚决地像一个无赖在“做自己”,一方面又在等着一种带着毁灭(拯救)性质的外力,把我从现在连根拨起,真有那样的时刻,我肯定连脚都不洗,开门就跑。
七月,七月流火
七月不打雷,来不及打,雨从黑色的云中赤足跌下,正下着,风着急移开云,让耀眼炽热的阳光从空中一泻而下。海蓝得发黑,树木绿得要燃起来。这是七月的眼睛。
我对着镜子笑,看见皱纹加深。我开始决定节制笑,好跑赢今年剩余的月份,至少,是结伴而行。
七月,我将书推开半臂看,光线不好时,凭轮廓推测。我的眼晴不太好了。身体的一部分已然走完鼎盛,正在往下坠,但我毫不知情。
夜里,车从漆黑的沿海公路斜插上墓地,爬到一半,海露出来,月亮悬在半空,月圆过后,光一天比一天清、蓝。坡最陡时车慢下来,司机说车没力了要去保养了。他松油门再踩,车喊叫着冲上坡顶。
所有的巧合与运气都在这七月中旬的夜里发生。我想。一年毫不知情地过半,下半年开始了。
坡顶一片寂静,海面闪着银光,我们坐在漆黑里一言不发。
八月,紧贴菜刀飞行
当我感到迷惑,像悬在某种真空容器里时,我就会想说话。
七月是分水岭的月份,我看着阳台外的那片海,从五月不稳定的天气里挣脱出来,到六月,像蓝宝石一样湛蓝闪亮,红色的货轮缓缓驶过时,想变成海,又想变成船,到七月,它渐渐消失了,被不知是大地蒸腾而上还是从天而降的暑气吞没了,暑气是闷热的白醫,笼天笼地,海就那样一天比一天模糊,直到彻底消失。
除了海消失,山也失去它们锐利的轮廓与鲜亮的颜色,后窗的山很近,最清朗的天气时,可以看清山腰一丛竹子的叶子形状,现在很难看清,隔着浓稠的白色空气。
我并没有特别热爱自然,但我会在阳台或窗前逗留很久,看看山看看海,可以看着一朵云从东面一直飘到西边,飘到中间的时候,我去厨房的窗前看。我就是这么无聊。
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生活。把粥煮到米粒从中撕裂,悬浮,翻滚,像骤风吹散一团云,又像切开一方石头呈现出大理石的般的纹路。把土豆丝切得又匀又细,漂三次水,大火猛炒后,呈现出又脆又绵的口感。
生活很简单,就我的身体来说,一天两到三个鸡蛋,三百毫升牛奶,一百克肉,半斤带叶蔬菜,半斤根茎或果实类蔬菜,控制到两百克以内的主食,一把坚果。
我很喜欢煲粥,煲到米粒如絮,宇宙也是从一个米粒大小的点开始爆炸的。吃粥的时候,将风扇关掉,可以听到非常细微的沙沙声,那是牙齿将它们再次分裂的声音,它像月快圆时的夜里涨潮的声音,一浪接一浪,一浪压一浪,冲向沙滩,再将沙滩的一些沙粒卷回大海。
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用心,还是漫不经心,或者我是在这两者中间随机选择,紧贴菜刀飞行。
九月,我已经让位了,这一天就是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我滤茶点香,坐在电脑前,我在写一段开头,写忘煮的绿豆一夜间发芽,西兰花未进冰箱迅速变老,写我给卧室又加了道遮光窗帘,宇宙洪荒般的黑暗控制了我的生物钟,我就着这一段删来删去,突然意识到我并不是真的想写,不过是没有更好的方式排遣。
我想可能是雨停了,它一度很大,前不见海后不见山。我喜欢大雨、台风、冬天推墙的北风,把极端天气当成世界给我的暂停键。雨很快变弱,没有像我期望的那样下一整天,然后是停掉,厚厚的灰云盖住天空,光线强势,没有风,闷热。 也可能是中午看的短篇小说受挫了,有些句子我得来回看三四遍,要用力捉住那不由自主漫天遍地的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