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01
如果不是因为本文,关于园岭的回忆可能来得晚些。它就如同心中那枚千钧橄榄,青涩又回甘,含在嘴里,有种莫名的味道在喉咙里回旋,似乎有吐不尽的情思,每每念到此,那种回忆的胶片就瞬息组成一幕幕独立剧,扑面而来,总会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对于园岭的最初印象,可以追溯到2002年春天。彼时,大学还没毕业来深圳实习,租住在红桂路口的边防七支队家属大院。隔着红岭路,可以近距离看到园岭新村。如今,家属大院早不见原始痕迹,重新盖的高楼冰冷而峻峭,没有任何当初的模样和温度,对面的园岭新村满眼望去,依然还是2002年时的影子。
要说那时的园岭新村啊,最初也是在外围走走看看,真正进去一睹芳容,却要到那年年底才进去了一趟。园岭的建筑结构颇为奇特,如果从高空俯瞰,颇像迷宫,堪称深圳建筑中的奇葩。除了外围几栋是排屋,里面大抵是连廊结构,栋和栋之间像一株株榕树一样,手扣着手,连接得十分密致。这也是我迟迟未得进去的原因之一,早听闻有朋友进去绕了半天都没原路绕,差点迷路在里面,听起来着实有点骇人。其二,好几处铁大门有保安重重把关,每逢路过的陌生面孔都要盘查半天,敢情他们怀疑陌生人大抵都是游手好闲的人,专事偷鸡摸狗的活儿。不过这也不能怪人家,当时的园岭的确鱼龙混杂,这里堪称流浪者的后花园。对面的荔枝公园整天有在荔枝树下睡石凳、在八角亭打地铺的无家可归者。“深圳人的一天”雕塑也几乎成了“深圳人的一晚”了,每到晚上,各个雕塑底、石凳上、旮旯角落里、草坪花圃间都有蹲着、坐着、躺着、卧着的闲人。他们多半是找不到工作又不敢回老家的外省务工人员,落魄于此源于一半愧疚,一半困窘。还有一些是舍不得这灯红柳绿的花花世界,渴盼某天时来运转,还能捞到一个咸鱼翻身的翻本机会,届时什么不都有了吗?条件稍微好点的,会花十块钱,到园岭附近的十元店窝一宿,缓解因为寒冻、台风或蚊虫带来的困扰。我所居住的家属大院里分布着不少大大小小的十元店,那些往来如织的闲杂人等几乎每晚都不同,每晚都有片警前来查证件,而且特别严格,盘问再三,什么吸毒、小偷、同性恋、站街女,甚至还有重型案犯,都是他们严格查验的对象。听闻园岭新村里面更加变本加厉,甚至有抢劫拍砖的事情发生,唬得我更不敢踏足。那时的园岭状况略显纷乱复杂,多半也成为我迟迟不愿去的因素。而面对那些无家可归者,我也时常有“哀民生之多艰”的怅惘与无力感,许是骨子里潜藏的“祖传”悲悯情结作祟吧。
第一次去园岭,竟是因为一个大学同学前来投奔我。他没想到我竟然居住在那种地方,他估摸也不屑与一群邋遢人等挤在一起,加上我居住的地方已经满员,我只好带他去园岭一带找找房子。我听说找房子不好找,但没料到麻烦这个地步。那一次找房子自然终身难忘,整整找了两天,几乎踏遍了园岭新村的每一条街巷,打过张贴出的每一个电话,不是刚被租走,就是电话已过期,生生将双脚磨出水泡,好生绝望。最后我们终于在靠近八卦岭那侧,有一条小路斜插直通笋岗路,大概是80几栋里五楼找到一个小单间。阳台改造的,大致就是六平米大小,放了一张一米的单人小床,还有一张饭桌和椅子,就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好在同学也是短暂居住几个月,等到工作落定,自然就会搬走。同学也就快速确定,交了押金和租金。房东是位五十多岁的大叔,说大叔又不确切,感觉颇为年轻,穿着一件碎花衬衫,扎着一根不知是不是真品的LV皮带。听他口音好像是东北还是河北一带的,浓眉大眼,说话时发出沉闷的声音,像一头老黄牛喘着气。大叔人倒还不错,告诉我们园岭里有新一佳,下楼右拐直走便到——我从未去过的一个超市品牌,平素我只去红宝路的通家乐和宝安南路的岁宝,岁宝的东西偏贵,也只是偶尔去逛逛。
我和同学奔往新一佳,超市有两层,一层开间很大,墙面上镶嵌着巨大的“新一佳”三个字和其英文A.Best几个英文字,颇为壮观。新一佳的标识是绿色的,和家乐福、沃尔玛的蓝白搭配不大一样,更有一种给人欣欣向荣的新春气息。想想也是,假如我劳作一天,倏地走进一家绿意满盈的超市,心情自然会舒坦畅快起来。我记得当时来深圳也半年了,极少逛超市,毕竟囊肿羞涩,只是去一些“狄思康”Discount store,即折扣店,买点零食、日常用品,什么盐焗凤爪、卤猪头肉之类打打牙祭。此次,算是将整座新一佳上下两层都逛遍了,不是因为它多么值得逛,而是扑面而来的沾染鲜活味道的生活气息,让我很有触动。一层水产区和肉类档口弥漫着一种土腥味,我有点抗拒,其余地方都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这就是那种令人激动的烟火人间。想来也是啊,平素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日常所需,这里提供一站式购物,目之所及,处处都是家里应有的模样。我们为是否要厨具讨论了一番,最终决定只买一个中等容量的电饭煲,兼顾汤和米饭。后来同学发现,也基本用处不大,同学说自那以后也就煲了两次汤,我去吃过一次。其余时间,都如同被冷落的宫女一样,放在那里再无问津。电饭煲虽然用得不多,新一佳我们倒是经常相约去逛逛。每次都会买点熟食,凉拌菜和盐焗类凤爪是我们的最爱。有时,也会来两瓶啤酒,我们会选择相对划算便宜的金威啤酒。
02
同学果真三个月后就搬走了,连押金都没要。他的离开,也让我和园岭断了联系,我暂时找不出理由去那里,新一佳也几乎没去了,当时红桂路和宝安南路交汇处也开了一家万佳,原属于万科,后卖给了华润,我基本喜新厌旧去了这里。
再度与园岭发生亲密接触,已是两年多以后的2005年了。那年中秋节前夕,饱受身体抱恙的我开始有搬家的欲望,计划从住了三年多的七支队边防家属大院搬出去。我开始四处找房源。虽然三年前的寻房经历让我将目光押在一路之隔的园岭新村,但我也去看了红宝路红村西,以及松园街的那些老房子,却没一处我中意的。最终,我将目光锁定在园岭,我还是很喜欢园岭满眼人间烟火,又不失生活秩序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我是从熟悉的“深圳人的一天”雕塑群进入的,沿着园岭东路一路往北,一路看租房招贴,打了几个电话,问了价格,适合的并不多。三年过后,物是人非,我没有发现三年前那样的独立单间,基本是套房中的隔间,或者是和房东一起拼住。我看了两三处,都不甚满意,不是屋子小得难以容身,关门转身都费劲,就是没有窗子,白天也得开灯。一个屋子如果没有窗子,就如同一个人失去视力,将缺少多少捕获斑斓外界的机会。要么干脆就是把阳台围合起来,搭一条床板,床头放一个储藏柜,也就美其名曰“舒居”了,这种“舒居”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当然也有家具、网络、窗户、空调、电视和书柜一应俱全的,只是价格不菲,大多在一千二到一千五之间,远超我的承受能力。那时的一千二元房租可不是小数目,几乎要耗费去我的一小半薪水。其实也是很期待入住这等高端场所,但理智告诉我,我还不具备享受的能力。我告诫自己,千万努力,一定要争取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动迁中度过一生。
我终于疲乏了,落定一处位于90栋五楼的三居室,我租的房间是三室一厅中的其中一室,大概十平米,还算宽绰。屋内有一张现成的一米二的床,还有一张半新不旧的书桌,让我欣喜的是近门口有一个简易书柜,居然是原木的,古朴精致,房东说是上一家租客留下的。
我挺满意这个房间,只是租金七百包水电,还是略显贵了些。好在共用的厨房和洗手间并不肮脏,房东说隔一天就会让人过来收拾一下,整体还算干净。厨房里摆着若干厨具,都是二手电器行淘来的。房东说其他几家租客偶尔会做饭,问我平日是否需要做饭。我基本没有在家做饭的习惯,平时工作忙,也懒得动手。好在楼下的小吃店罗列一排,丰俭由人,选择面多,每天变个花样都能吃个两周,也就无需下厨了。我不讨厌人间烟火温暖的一面,也不介意听到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景况,甚至乐意从中感悟邻里之间的关系和情感。
这套屋子里住了四户,由原来大厅重装改造的那间,住着一对小夫妻,我隔壁住着一位中年服装设计师,门口那间住着两位在新一佳上班的大哥。房东平时很少过来,除了月底收租,这样也挺好,彼此互不干扰,相安无事。
“如果房间电灯开关什么的坏掉,可以给我打电话。”房东递给我一张名片,王大富,看着这个名字我居然差点笑出来,房东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名字很俗?”
“没有,没有。那个,很像我以前住在十元店认识的一位朋友,他就叫王小贵。我很怀疑你们是兄弟。”
房东笑了,眉角的皱纹挤在一块,看上去很憨厚,直到现在我都记住这张笑脸。大抵上,我运气挺好,基本没有遇到恶劣房东,譬如后来广场北街的四川王姐,和金园花园的湛江黄哥,都是顶不错的人。
我开始认真查看我的房间,窗户靠北,通风,阳光也算充沛。有个小窗户可看到楼下的小公园,说是小公园,不过是附近几栋邻居的活动场所,周围种了几棵桂花和勒杜鹃,装点着稍显寒碜的小公园。西北角摆着几件不知是何年月购置的健身器材,偶尔会见到一些老人去那里拉伸几下腿,做几个引体向上,其他时间基本都荒在那里。窗台略显破旧,可见生锈的铁板和铁丝线胡乱缠绕着,上面搭了两块木板,放了两株绿植,估摸是上一家租户没搬走的,一株银皇后,一株仙人掌,都是容易养的植物,倒也葱翠喜人,迎风招展。我去新一佳外的花市买了一株水养绿萝,还有三根富贵竹,我也不知为何只买三根,而不是两根或者六根,这个数字有些莫名其妙。插在我带去的蓝色玻璃瓶里,熠熠生辉,碧绿的竹枝在水的折射下,瞬间便照亮了屋子,四周顿时蓬勃生机起来,映衬着我单调且略显孤寂的空间。我不擅长打理绿植,这些绿萝或银皇后生命力顽强,不需要经常去管它们,只要加一点水,偶尔施点水肥,它们就可以顽强地活着。植物生命之旺盛是人类望尘莫及的,据说地表生命力最强的植物可以在盐碱地、荒漠、干裂的河床、冰棱中生存,地衣甚至在真空和绝对零度都能存活,不禁想到人的生命力之弱,枉为灵长类最高阶。
那台04年葡萄牙欧洲杯期间买的二手电视,被置于书柜上,旁边放一个丽江出差带回来的摆件,感觉就像多年老友在旁边继续陪伴我,不离不弃地守护着我的悲欢离合,感悟我的心跳呼吸。这个原木书柜,之后几次搬迁都舍不得丢弃,现在依然立在大山地的书房,仿佛深入骨髓的另一个自己,见证生命的光怪陆离和斑斓满目,亦感悟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和琐碎细微。我之所以留着它,不过是意识里的选择而已,没有任何的评判挑选。就譬如,我们命中注定会和一些事物更近一些,会和某些事物深入彼此、互为镜像,观照着过往的某些陈迹,似乎在为了验证曾经走过的路,即便它陈旧得不成样子,已经与周遭格格不入,我仍坚持保持着它,无需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