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没想过在山里住一辈子
这些年来,所有搬家或与房子有关的情景,我都清楚记得,印象最深的是购房交首付前一天晚上先生那几近绝望的眼神。他说再凑不到最后一万,第二天他的头发就会全白了。昏暗的灯光里,他神色凝重,说完还长长叹了一口气。烟灰缸里的烟头越堆越高,我们四目相对,然后久久沉默。
那一幕永存于我脑海中。它带着生活的咸味与艰涩,陪伴我们风一程雨一程奔波了这么些年。
我老家在陕西,先生是梅州人。从相识到婚后,我们一直生活在深圳。起初几年,我们居无定所,前前后后搬了好几次家。后来有了儿子,我对房子的渴望便越发强烈。它像石头一样压在我胸口,令人窒息却无力搬开。那时候,我并不希望住多大的房子,我只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家,让漂泊的心找到归宿,让一家三口有一个宁静的港湾。
先生的老家梅州属于山区。他们全家都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他有兄弟姐妹六个,从小生活十分窘迫。他和妹妹学习成绩都很优异,但家里供不起两个人上学,妹妹早早便退学在家务农。
先生是八十年代末的大学生,乡亲们都说他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在兄弟姐妹的资助下,他第一次走出县城前往南京求学。大学期间,为了省点钱,他过年过节很少回梅州。大学毕业后,他没再伸手向家里要过一分钱,还担负起赡养父母的义务。他能上完大学,全家人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一刻也不曾忘记回报帮助过自己的亲人,他把这种责任看得比天还大。他从肇庆、汕尾辗转来到深圳,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举目无亲。他睡过马路,住过桥洞,还去同村一位大哥的工地上待过,最后落脚于宝安沙井一家港资公司——德昌电机有限公司。
1995年春节后,我从陕西老家来到深圳坪山,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进了宝安沙井德昌电机有限公司,成为一名流水线女工。德昌电机是一个有着数万人规模的大厂,我们能够相识相爱,就像断成两截的一粒米居然在箩筐里相逢了。他说他的家在山里,十分贫穷,山路十八弯,不通车,住的是几百年前留下的祖屋。后来我过去一看,那村里的环境比我想象中还艰苦,仿佛时光倒退了三百年。不必说那进山的十多里沙石路多么惊险,也不必说村庄里的房屋多么陈旧不堪,单是我俩住的“新房”就狭窄得令人窒息,一层小平房,因雨淋日晒,裸露的红色砖墙上长着青苔。十几平米的屋子里放一张床、沙发和茶几,剩下的地方转不开身。而到了半夜,居然还能听到后山上的野物在林子里奔跑嚎叫。
多年后我常打趣说,那天晚上,就算一个傻瓜跟你回去也会被吓跑!
后来我不但嫁给了他,还喜欢上了那个偏僻的山村。我喜欢那儿的青山绿水和蜿蜒山路,更爱那儿淳朴的村民。但是,无论山里的空气多么清新,泉水多么甘甜,我却从没想过要在那儿永久居住。因为我们在深圳工作,孩子在深圳上学,我渴望把家安在深圳。
2 .半间“夫妻房”
我们是1998年结婚的,婚后各自住集体宿舍。他是职员,住四人间。我是普工,住八人间。当时大家的工资都不高,公司里几乎无人在外租房,唯一的希望是住上厂里的“夫妻房”。“夫妻房”非常有限,住得满当当的,只能等搬走一家另一对夫妻才能按职级资历排队入住。
结婚三个月后,我们如愿分到了“夫妻房”。这是当时德昌公司对双职工的福利,一般公司没有。领到钥匙那天,我兴奋得要飞起来,早早下班去打扫卫生。“夫妻房”在公司对面,共八层,六楼以下为员工宿舍,七、八两层为“夫妻房”。每层有二十几个房间,每间房隔成两小间,住两对夫妻,共用一个过道和洗手间。我们住外边半间,房号为806,从门口望出去是长长的走廊。半间房实在太小,一张一米二的床就快把房间填满了。床的上方吊着一个衣柜,床底边摆一张小条桌,余下的地方两个人一站便紧巴巴的。
房子虽小,但总算有了自己的“窝”。住进“夫妻房”的人看上去都很满足。那时生活很简单,平时大家在公司食堂吃饭,周末自己开小灶。我们买了锅灶和一台小电视机,电炒锅只能放在走廊拐角,里边一家人进出或者走廊上的人经过,可以清楚地看到锅里的食物和汗流浃背的“伙夫”。长长的走廊上,男人们挥汗如雨,尽情展示厨艺,似乎乐此不疲。先生打趣说,德昌男人下厨是光荣传统。两家共用一个洗手间很不方便。为了不那么尴尬,我每天早睡早起,和里间的人错时使用。洗漱时大家尽量不碰面,倒也相安无事。到了深夜,大家各说各的悄悄话,也不觉得别扭。现在回想起来,那被我们谑称“婚房”的半间小屋,其实挺温馨的,那些蜗居的日子也蛮有滋味的。我们的儿子就是那时怀上的。
怀上儿子后,我们每天上午在食堂二楼包餐吃饭,晚上先生做饭。八楼太高,妊娠期间我上楼成了大问题。每次上到三楼,我就从北梯走到南梯,再从南梯上到五楼,然后又从五楼南梯走到北梯继续上楼。如此几番,摇摇晃晃总算回到八楼小家里。为了合我味口,先生常陪我一起吃水饺。那时电视剧《还珠格格》火遍大江南北,晚饭后我便站在走廊里远远地看电视,既远离辐射又可享受走廊上通透的东南风。当时我们没有空调,居然也不觉得有多热。
闲下来时,我们争着给腹中的胎儿取名,每天翻阅字典,有时参考琼瑶笔下富有诗意的名字,有时在历史文献中找,发挥各自的才华。我们取了好多好听的名字,男孩女孩的都有,以满腔热情迎接孩子到来。那时手机尚属奢侈品,我们买不起,先生每晚拿着电视摇控器和我腹中的胎儿“通话”,喜形于色。那时计生政策非常严格,一辈子似乎注定只能生一个孩子。先生常劝我去门口照相馆拍些孕期照片作纪念,可我一直没去。为了便于坐月子,我剪短了头发,担心化学物品损害到儿子,也没去染那父辈遗传下来的“少年白”。我当时总想,挺着个大肚子,脑门上顶着一头银白短发别人肯定笑话。
一间房住两对夫妻,日常里也有不方便的时候。里间住的原是采购部的双职员,后来搬别处去了,另一对住进来的邻居,生活起居得磨合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我瞌睡比较多,先生时常说晚上老被隔壁的动静吵醒。
儿子在腹中一天天长大,我身体的负担逐渐加重,对周围环境越发敏感。妊娠近八个月时,宿舍楼道通刷了一层油漆,因常在走廊散步,且夏天皮肤外露容易过敏,我的全身奇痒无比,去了好几次沙井人民医院也查不出病因。为了不影响胎儿健康,医生只给我开些补钙的药。身体痒起来时,简直生不如死,我身上许多部位被抓伤了,胳膊、腿上满是血痕,幸好还有一张完好的脸。先生非常心疼,恨不得替我承受,有天晚上竟抱着我的头痛哭起来,边哭边问要个孩子为何如此艰难?
3.第一次住套间
先生是个急性子,不忍我受罪,有一天从医院回来就急忙去看房子。
他出去一看就看中了上寮村一套三房两厅的大房子,月租一千元,便催着我连夜搬过去。
房东是本地人,一大家人住一楼,专门雇有做饭阿姨。我们住二楼,一千元的房租在当时算贵的,何况我们本不用租那么大的房子。但情急之下,先生顾不得多想,只希望我尽快逃离那痒不欲生的地方。
租好房后,公婆提前从老家赶来深圳,准备照顾我坐月子。他们大包小包带了许多东西,有给儿子的新旧衣服,还有两大桶客家黄酒。我平时好吃醋,以为他们带了两桶醋,便问先生:“爸妈带那么多醋干什么?”先生说那是客家黄酒,专门给我坐月子吃的。我这才知道,客家人坐月子有喝黄酒的风俗。
公婆住的房间向阳,连着厨房。我们住在对面一间,另外的大房间放东西。窗外楼房林立,除了房子还是房子。婆婆啥也不让我干,每天烧半桶开水,水里放些家里带的茶叶,凉后让我洗身子。婆婆说那是老家的土办法,每天洗一次身体不会痒。那还真管用的,洗过七八次,我的身体便不再痒了。
先生每天骑单车上班,得经过107国道上寮村旁的地下通道。住上寮距上班的地方稍远了些,但比住八楼夫妻房舒服。那房子空间大,不用爬高楼,随时可以去旁边球场散步,看年轻人打球。在村子里,人们的生活节奏看上去比较慢。我们住着舒适而踏实,但那毕竟是租来的房子,对家的渴望反倒变得更强烈了。
一个月后儿子出生,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天天围着小家伙转。我的身体已痊愈,无病一身轻,都是婆婆的功劳。巧的是,楼下的房东也添了孙子,那孩子比我们的儿子早三天出生,奶水不够吃。有一天,房东女主人给我一个红包,说要讨些奶水。我执意不收,她说是当地的习俗,不收红包会断了我的奶水,便只好收下。
在上寮居住的日子,公婆总是忙里忙外。公公每天去上寮市场买菜,用黄酒煮鸡给我吃。一开始我吃不惯,后来竟吃上了瘾。婆婆每天收拾家里,帮忙照顾孩子。月子里,儿子拉屎拉尿,我只需喊一声“阿妈”,她便第一时间过来清理,两个月里没让我碰过冷水。
坐完月子后,我整个人胖得不行,婆婆却明显瘦了。
远离娘家,有时我会想念家乡的亲人,公婆无微不至的照顾却温暖着我。先生不在时,我和婆婆之间因语言不通很少交流。婆婆只知道毛巾叫手帕,帮我拿东西时常张冠李戴。我要剪刀,她却拿来毛巾,我要毛巾,她又拿些别的东西给我,令人哭笑不得。
日子在忙碌与欢乐中度过,我们心头却又时常掠过几丝不安。儿子出生前,我们俩的存款不足八千元。因在这之前的两年,回了两次陕西老家,花费不少。1997年第一次带先生回陕西,与哥嫂们见面。第二年,母亲辞世三周年,我回家祭奠。后来儿子出生,我们又花去三千多元,加上房租、水电费、生活费等,每月仅日常开支就得三千元。我休产假时没收入,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先生不到三千元工资,入不敷出。
住套房确实舒适,我们的心却常常攥得紧紧的。后来先生告诉我,在我安心享受月子时,他常常整夜难眠,从早到晚为生计发愁。
4.P座里的欢乐时光
儿子两个月大时,我们有幸分到了公司新建的家属房,真是喜从天降。家属房是公司斜对面新建的一个小区房,位于沙井东环路和庄村路交叉路口,公司命名为P座。P座共有两个单元,每单元五层,每层十个房间。一号房三十三平米,二至七号房均为三十平米,八号房四十八平米,九号房两室一厅六十五平米,十号房三室一厅九十平米。主管级别的职员可以住九号或十号房。我们住八号房,虽是一室一厅,在单房里倒是最大的。房号为408,东西桩基,门口朝东,阳台向西,阳台下便是东环路。申请家属房和“夫妻房”一样,必须是双职工,排队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