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他注视着头顶短促的门檐,上面紫褐色琉璃瓦,零落破败,一溜三角梅从门檐左边的青墨色瓷砖围墙绕过来,在米黄色路灯的撩拨下,渐渐变成深紫色,如果不是仔细看,可能会错以为门前的三角梅是紫色品种的呢。身后几株柳树,宫腰细腻,初秋了,柳树还是如此妖娆,着实让人嫉妒。他立在门前,一行字次第跳入眼眶:为城市保留最后一盏明灯。“市”和“保”字中间还有两个字,却无端端被一枝斜逸而出的三角梅遮住了。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我们八班一支笔盼来了。快上去吧,其他同学都到了,就等你这位大作家了。只见眼前狭窄低矮的楼梯裹风折下一个人,笑吟吟地站到面前。
迎面一阵晚风扑来,门檐上那一枝三角梅涟漪般漾宕起来,他断断续续呼了一口长气,心里犯嘀咕:大学毕业了还可以长高?那些增高广告看来所言不虚,女孩子不到二十八都不放弃。眼前的她应该还不到放弃的年龄吧,不过也应该差不多了,大学毕业一晃五年就过去了。记得大学时她只够他肩膀,现在都快与他平视了。
他连忙道歉,才直视她两眼,微醺似的把视线挪开了,又仿佛非礼勿视。等到故作散漫地落在宛若清晨深林之湖光的嘴唇上,心里不禁觇敲起来:时间果然是把魔术刀,当年素面朝天,鄙视浓妆艳抹的假小子竟也学会打扮了。特别是下巴下恰到好处隆起的好像两朵含苞绽放的圆团木荷花似的双胸,更是春光外泄。乌黑的头发掼在白皙的耳朵后面,流云一般泻下来,齐斩斩披在后背,留下几乎一样多的两撮垂在胸前,把它整个脸托了出来,加上小巧挺直的鼻梁,实在匀称极了。
你学校也真是的,打雷下雨也不挑个时候,人家两个下午坐轻轨从省城过来呢。什么都别说了,这次就罚你做东,到时别忘了买单哈。她一口气说这么多,末了嗤笑了一阵,滚圆的双肩微微打颤,连带整个身体都颤动起来了。古人形容女子的笑像梨花颤就是这样的吧。
她下身穿了一件黑色镂空裤裙,上身是一件粉红色软丝衬衫,袖子是七分袖,袖口翻折了个宽口,折叠处各绣了两朵淡淡的花瓣,像是梅花,又像是三角梅。可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绣三角梅的衣服,许是门檐那支斜逸而出的三角梅在作怪。不过一支萍水相逢的三角梅居然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深深留存于脑间,实在稀奇。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性的,而三角梅在脑海浮现可以用选择性记忆来解释吗?要说是记忆遵循就近原则也不无道理,可是为什么是三角梅而不是其他的物象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了,顷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又一阵晚风刮过来,这次比刚才那阵大了些。他仰首扫视那支正左右扶摆的三角梅,还是辨别不出遮住的两个字是什么。
该罚该罚。他连连说了两声,一直低头着,直到木梯前。
刚走到三级阶梯的她突然收住脚步,他赶紧刹住,一脸不解地抬起头,目光正好接住她的目光。这时一朵淡黄色的三角梅从她眼角微细的鱼尾纹边一闪而过。头顶是淡黄色的生态木装修材料,连灯光也是淡黄色的。
只见她又嗤笑一阵,轻轻摆起左手,力度拿捏适宜地推了一把他左肩,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正经兮兮地说,唬你的,毕业几年了还这么直,脑子一点也不长进。我看你读书都读得与世界格格不入了。
可不是,差点怀疑人生了。他自嘲地说。
他受住这一推,肩上顷刻撩出一束羽振的虚空,迅速走遍全体每一处肌肤,脸不知不觉热了起来。身体随之偏向左边,脸挨近墙面贴得没一处空的密密麻麻的纸张和便利贴,上面留下许多“旅人”的心声,他快速读了其中两张,只记得里面都写了“背包客”。
她悄无声息地把脸凑过来,一股经过肉体蒸腾的茉莉香伴随轻微呼吸声在耳鬓游走,眼前白纸上的黑字漫漶起来。他的脸更加烘热,好像靠近的不是白纸黑字,而是烧红的大火炉。
她白皙的两颊飞起一片红潮,双手反扣身后立起来,都是些无聊的人写的无聊的话,这个世界哪来那么多的感慨,伤春悲秋,我看他们是闲得没事干。快走吧,再不走真要罚你,要你买单了。说完抿住笑,敏捷地伸出左手,一把勾住他左手,一叠脚步声,他们一同到了二楼。
二.
迎面而来是一架木架,左右摆了两张乌褐色水磨太师椅,木架一共三层,上面两层都是一溜木条,木条上并列挂了七八个木衣架,木衣架上吊了一些白布袋,很有民族特色;还有的吊了几本岔开的书。他一眼瞥见右手边的小房间,门口右边粘了一块木片,上面写了“沙发客”三个字。书店不少人,来来去去。左边是书架,右边是休闲区,他看到休闲区座位前面的桌面都放着一枚水牌,因为走得快,看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字。他几乎是被她拉着走,想停一下也不行,又怕与座位上的人目光对接,没准别人已经哂笑他们这么唯恐他人不知地秀恩爱了。而她视若无睹地往前走。他看了前面的她的侧脸,神态相当的自然。
他们走到直线过道尽头,往左走。拐角处是两排桌椅,一共八个座位,全都坐满了人,他瞥见靠近九十度角的那张桌坐的是眉目清秀的女孩,她一边看书一边记笔记。在她右手边坐着一位身材矮小,侧脸轮廓清楚的女子,她戴着两边耳塞,低头刷手机,桌面是一本大大的红皮书,还有笔记本。
他还没回过神,她就压着声音说,万众瞩目,我们八班一支笔,当下著名青年小说家江华清先生到了。此处应该有掌声。等到他思绪飘回现实,她已经提一下裙裤,偏身顺势坐在沙发上了。这个四人座光线有些暗,他扫视一遍,一男一女,男的面孔有些模糊,应该是发福了,要是走在街上遇见都不敢叫了。时间真是一把魔术刀。他感觉右手掌心有些粘稠,便热着脸在裤腿上轻轻擦了几下。
真是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除了她,其他的两位横竖叫不出名字,只好用“大家”来搪塞了。
我们哪敢称“大家”,我们江大作家才敢称大家啊!坐在林佳宇右手边的男子向前拱一下身,端坐着说。
成奎真是见笑了。他欠身坐下,故作镇定地说。声音有些沙,但还有印象,一听脑海竟丝丝缕缕匀出一个清晰的面孔。他名叫李成奎,他们以前都叫他李成龟,因为他人比较矮小,背有点驼,夏天不大看得出来,冬天穿了厚衣服就显露出来了,简直想打了个折。人不可貌相,看来这两年发达了。不看什么就看那一身派头,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卡其色中裤,上衣是一件深黑色的胸前绣了一只豹头的T恤,完全是慵懒的富二代形象。
江老师就别笑我们这些粗人了,你可是人民教师啊。他故意加重教师两个字的语音。他的身后是一面木板墙,虽说位置是偏了点,但究竟是书店,谈话还是要顾及周围的环境。
说到教师,我前几天看了一个段子,说有个梁上君子光顾几户人家后,来到一户人家门前,他看到门上的字倒头便走。那几个字是“教师之家”。我开始还不大明白,后面看到解读才知道,原来是嫌弃当教师的穷。李成奎把后背微微往后靠,斜签着身体,右手拍着大腿继续说。
你嘴上积点德,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大不了。林佳宇两指夹着奶茶吸管,轻轻吸了一口,把右腿搁在左腿上,不缓不急地说。
我告诉你别小瞧人民教师,现在他们可是买房大军的中坚力量,你问江老师是不是?李成给林佳宇递了一个眼色,嘎嘎笑了。后面坐的一男一女又扭过头来,咕哝两下才转过去。
他的脸部热流遽然传导到了脖颈,脊梁骨却拨凉拨凉,连忙颔首,羞怯陪笑。这才发现原来这张桌面也有一枚水牌,当他看到上面写的:VIP 消费桌位,眼前猛地影影绰绰,里面轮番出现几张模糊的面孔,在张牙咧嘴地做着鬼脸。
说得人家江老师都不好意思了,不行,这么对待老同学,要罚。虽然是我召集大家打的围,但单要你买。林佳宇连珠炮似的说,抛着长睫毛,觑着李成奎。李成奎被觑得不好意思了。
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这“人民公仆”买单啊。李成奎斜签着身体说。
三.
他脑海又开始琢磨刚才门口被三角梅遮住的两个字,从座位这里看不到,要把身体斜出外面,往前弯腰勾头才看得到。书店灯光不甚明亮,加上外面路灯光线短,投不到玻璃上,上面可能都是店内的场景。他很想站起来,大大方方走出去,看清楚再回来,可是又想不出什么理由。
看你也活这么多年了,嘴也没个把门的,都告诫过你叫你别说出来,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吗?林佳宇恶狠狠剜李成奎一眼,啪的一声在李成奎左大腿上打了一个响巴掌,疼的李成奎唉哟哟嗷叫两声。
原来你还没告诉给华清啊?李成奎有点惊讶地说,林佳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怪我说你,你瞒着谁也不能瞒华清啊。
林佳宇被李成奎说得羞红了脸,笑嘻嘻地盯看着他。长睫毛下,一汪湖水似的眼眸子泛着微光。他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别过了脸。
一对情侣走了过来,女的手里捧着一尊乳白色玉净瓶,里面插了一枝紫色的蝴蝶兰。他们走过去,两片花瓣掉在了地上。他的视线落在它们上面。
这是什么花,他扭过头问呆住了的林佳宇。
蝴蝶兰啊,她不假思索地说。
挺漂亮的,他说,把头摆正。
而林佳宇也转了过去,捧起身前桌面的奶茶,细细轻叹一声,吸了一口。
瞧你们一个个,江老师来这么久了也不给人家叫一杯喝的。李成奎收住脸色,一本正经地说,华清,要喝什么?
都可以。他抬起头,笑着说。
那就来一杯拿铁吧。李成奎说。
他想拒绝,只想喝一杯青柠苏打,刚要说就被林佳宇抢了先。
我看江老师是该补一下铁。林佳宇说,矫捷站起来,一阵茉莉香便在四周弹一圈,弹得他有点熏熏然了。
为什么?李成奎接过来问。
太木。
黑色细跟浅口高跟鞋在他眼前一晃,他视线便随了出去。
他的心开始踌躇起来。
江老师变坏了。李成奎说。
什么?他说。
华清,你暑假也去了西南联大旧址,恭喜你,你走的路都是我当年走过的。林佳宇向前探身说,手肘抵住大腿。
我就是赶热闹,现在想想还是不去的好,好歹在心底保存个美好念想。去见了,美好念想也就破碎了。如今要想摩挲昔日黄土坡跑空袭的时光,不如重读几遍汪曾祺先生的文章。穿越几个省跑过去听梦碎的声音,实在不值当。他说。
你起码还有梦,我还没去梦就已经碎了一地。林佳宇说。
现在全中国的人都在做梦,身为人民公仆,更要做好表率,怎么能说没有“梦”呢!成圭一本正经地说。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收起你那点暴发户的派头。你们才是共和国的蛀虫,身上全是充满劳苦大众血汗的人民币的酸臭味。林佳宇把脸拉下来,直接飙登时懵逼了的成圭。
成圭也是开玩笑,你别当真了。他说。
你不要帮他说好话,他这人就是个花心大萝卜,手头刚有点钱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当年那些丑事一抓一大把,现在就给你留点面子,不戳穿你。要是把老娘惹急了,把你脸皮揭下来,当鼓敲,林佳宇说。一旁的成圭如坐针毡,一个劲地点头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