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晚上七点五十五分的车,惠州开往深圳东。一班比较准点;一班经常没来由晚点,有时甚至离谱到取消班次。罗永明闲时买彩票都是奉献爱心的多,这回好事就摊在了罗永明身上。那天吃了晚饭,哄过孩子,罗永明依依不舍跟妻子告别,提前半个小时出门,到了火车站,却被告知火车晚点,晚多少,火车站工作人员也是三缄其口,问急了,干脆顾左右而言他。
人群没有以往的骚动,人们埋头刷着手机。罗永明从背包里掏出一本诗集来,顾不上四周人们异样的眼光,从容地读了起来。他读的是雪莱的诗,是大学时最爱的诗集,还为此模仿写过几首,发在了校刊上,引起了女生的尖叫,女友便是其中一名女粉丝。
罗永明看完了整本诗集,火车依然没有进站。电子屏幕上写着晚点半个小时,请旅客耐心等候。罗永明收起诗集,彻底没了脾气。旁边的孕妇轻声道:“什么破火车,就没准点过!”他老公安慰她:“别生气,小心动了胎气,不值得!”这句话让罗永明注意起他来。跟他年纪差不多,将军肚,人高马大却十分细腻,这样的差异让他感觉好笑。
等人群涌动起来,罗永明才发觉自己居然睡着了。他赶紧去站台,火车趴在轨道上气喘吁吁,惶惶如丧家之犬。罗永明在第十八车厢对号入座,居然靠窗。中间是位妙龄少妇,过道边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农民工。对面便是一家三口,夫妻操着陕西口音,女孩七岁左右,说话带着甜糯的味道。
整个车厢的人几乎都在闭目养神。罗永明上车前眯过一小会儿,这时全然没在睡意。邻座少妇挑着红指甲,专注地刷淘宝。车灯打在她精致的妆容上,有些格格不入。她的坤包倒是轻巧,标志有些眼熟,罗永明认出是在罗湖一家大型商超卖的A货。当时他陪妻子挑生日礼物,曾经在柜台上浏览过。
正要休息,少妇幽幽道:“帅哥,请问你有充电宝吗?”罗永明刚好带了,手机电力十足,所以就借给她了,少妇灿然一笑。
火车在黑夜里飞奔,罗永明慢慢睡着了。
从火车站出来,罗永明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再转公交车到公司宿舍,十二点。一想到马上就到宿舍,罗永明反倒不着急走路,慢悠悠地散起步来。这地方他住了三四年,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很熟。沿途的路面,每天起的楼房,他都能叫得出名字来。可熟归熟,好像并不属于他,就像他本不属于这里。
罗永明双休,通常一到周五下午,便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朝深圳东火车站奔去。他是全公司第一个打卡下班的人,却是平时加班最多的人。旁人怀着不解的目光,可他不在乎。他只想快点离开公司,取票,入站,坐车,落座,心才落了地。否则,人便没着没落,浑身不舒服。
这周因公加班,罗永明没有回去。在凌晨六点前敲完方案的最后一个字,他才离开办公室。此时的鹏城飞起了花,细看却是细白的木棉,如漫天飞雪,覆盖了大半条深南大道。罗永明孤单地走在街头,此时的他毫无心绪欣赏棉絮所引发的景致。他漫无目的闲逛,路遇的陌生人,跟他一样像一滴水消融于人海,悄无声息。
罗永明记得初来深圳时是七月,刚大学毕业,怀里揣着父亲给的八百元钱,拖着一个灰黑色的半旧的行李箱就来了。那行李箱还是大学时父亲特意带他去超市买的。罗永明用物极其俭省,本科四年读下来,皮箱居然完好无损,连同学们都佩服罗永明的朴素功夫。当然,这个朴素是带引号的,至少他们班的女生会这么以为。结果很简单,跟他交往四年的女友,在毕业当天就跟他各奔东西了。罗永明的记忆力很好,有次坐巴士,女友指着两旁的高楼问他:“你说我们会不会拥有自己的一套房子?”
罗永明拥着她说:“当然了,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女友听了幸福极了,依偎着他直到终点。但是罗永明不知道的是,毕业前夕,他女友父母给女儿许了一个有房有车的人家。当初的诺言无法兑现,罗永明的下场可以知道。等罗永明明白过来,已经是明日黄花。奇怪的是,种种细节交织成的画面,并未令罗永明泛起太多感伤,后来他偶尔想起来,不是因为不难过,而是现实容不得他纠结于小情绪。
散步之后,罗永明回到单位公寓,从包里拿出钥匙,捅了一下铁门,咣当一声,旋开了。屋里灯居然亮着。
上午临出门忘关了。他摸了摸后脑勺,真是该死,白白浪费一天电费。
罗永明在这家公司当企划总监。老板四川人,做生意相当精明。听说三四套房,三部豪车,每天开来上班的是保时捷。
罗永明是对方邀请来面试的,从市区过来太远,但是刚好是求职空档期,反正没事可做,就准备跑一趟。
罗永明是坐地铁去的,那地方有点偏僻,如果不是说在深圳,罗永明断然不会跑那么远。到了终点站,路不熟悉,这时响起了公司人事部小姐的电话,问他到哪里了?罗永明说快了,微信上叫了部滴滴,直奔目的地。
公司倒也气派,门口两三面彩旗,一对石狮子威严地蹲在那里,喷泉出来雪白的水花,倒带来了夏日清凉。
人事小姐引罗永明入老板办公室面谈。罗永明整理心情,拾步而上。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老板埋头于电脑间处理公务,听见声响抬起头来。“来了,请坐。”
罗永明轻微起身,说了句谢谢。老板姓马,他此时手里翻着罗永明的简历和作品。边看边点头。罗永明的资历和优势十分明显,老板很看重他的才华。
仰在老板椅上的老板腰杆笔直,抬头问道:“我们公司准备上市,请谈谈你对行业的具体看法和品牌战略的规划?”
罗永明早有准备,马上侃侃而谈。马老板频频点头微笑。
原本定了半个小时的面谈,早已过了一个小时。
“你几时可以来上班?”马老板问道。
罗永明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马上回道:“明天。”
“非常好。小伙子,好好干,我很看好你。”马老板大方伸出手,把罗永明握在手心,“还有今天就在公司吃饭,吃完了再回去。”
罗永明还是婉拒了,还没上班就在公司吃饭,他不太习惯这样的热情。马老板也不勉强,他吩咐秘书将罗永明送去公司大门。
从公司出来,罗永明并没有直奔汽车站,他先去了附近的商场,买了面包和水,边走边啃,等坐上了地铁,肚子也差不多填了个半饱。工作日人不多,好比坐了专列,罗永明觉得自己有点奢侈,望着隔两个车厢的小姑娘,哑然失笑,还是赶紧回到住处,明天就要报到了。
这周火车照例晚点。
明早周一,一大早开周例会。老板亲自主持,全体高层悉数到位。罗永明不能不着急。过了一个小时,车还不见来。火车站估计开过会议,商讨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将罗永明坐的那班车客人退票处理,可改坐另一班次到深圳。深圳东站就是布吉火车站,深圳站就是罗湖火车站,深圳西站是南山西丽站,深圳北站属于龙华区了。
罗永明一边盘算着行程,一边着急地去窗口退票。到了窗口,黑压压全是人,挤不进去,也退不出来,只好不退了。几个男女见状说不如一起拼车吧,一人也就五六十,到深圳。很划算。罗永明想想跟坐大巴差不多钱,不如改坐火车。而且大巴路上怕堵,一堵又不知几时能到深圳。他赶紧过检票口坐另一班次火车。那三四个男女见罗永明上了车,也纷纷跟在后头。他们相继在车厢上补票。补票也全是人。列车长在车厢门口支起一个座位,挂起一个牌子,算是他的办事处。过道已经容不下人,大家传递着钱票,男列车长边扯票边找数。有些人没带现金,又不能用微信和支付宝,便向周围人借钱。虽然是二十多元钱,但由于互相陌生,所以大多数人不太愿意开口,都推说没带现金。
罗永明也不太乐意,但见对方是个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样子,便动了隐恻之心,借给了她,小姑娘感激地连连道谢。小姑娘很快领了票,扫罗永明微信,转账给他。后边几个小伙子见罗永明肯借钱,纷纷找他。罗永明见不是路,忙说没了没了,找其他人吧。小伙子只好作罢。有个人努努嘴说,女的就借,我们就不行吗?罗永明真想抽他一个耳光,这年头做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呢?便不去理会。掉头看后面的顾客继续在补票。列车长忙得四脚朝天。
两个女人聊了起来。她们都住惠州,在深圳工作,高个女人脸比较白,在盐田上班,说已经辞职,在惠州找好了工作,包吃住,五千元。瘦个女人脸有些黄斑,她马上露出夸张的表情,说这么好。我家也住附近,能不能帮我找找?你做什么工作的?销售。她们不约而同吐出这个词。这个词由女性抛出来,似乎有些不太合时宜,但究竟哪里出了错,并不能很敏感地指认出来。高个女人谈起自己公司的情况,有些心灰意冷,周周两边赶,吃不消,太累了。孩子马上要上六年级,不能再这样下去。她想照顾家里,也不想去深圳了。深圳好是好,也繁华,可到底还是物价太高,古人说长安米贵恐居不易。现在想是体会到了。
罗永明听着她们言语,自忖不也是双城记一员?据说马上通城轨和高铁了,大概四年后。像惠州东莞这样的临深地带,房价已经像火箭一样飞速上涨,止都不住了。在深圳买不起房子,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惠州东莞想办法。本来没有这种想法的,但孩子们上公办学校的问题摆在眼前,只能咬咬牙,逼自己一次。房是买了,可烦恼事一样不少,似乎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好戏”才刚刚开始。
罗永明所在的是家集团公司,于他的位置,薪水还不错,可最近两年效益也不太好,今年更有下滑趋势。罗永明在这家公司做了四年,刚到这家公司时,正是发展到达顶峰之时,每年出去旅游庆祝,聚餐活动经常有。好景不长,到第二年就取消旅游了,改成了市内自助游,接着是工业园游,然后就只余梦游了。
起初罗永明并不住公司公寓。他在市区租了一套房子,供家人住。他差不多是路上奔四个小时。
这天从出租房出来,罗永明赶着坐第一班地铁,上班高峰期,经常挤不上去,挤上去了又到了,被人活生生挤下来。尽管如此,罗永明还是每天风雨兼程都公司和家里两头跑。公司连续两个月没发工资,他钱包只有十多块零钞,用来坐地铁和公交,再就是买早餐。要不了两天,钱包就会失水见空。想到这里,他脚步异常沉重起来。如果是单身,那他会毫不犹豫辞职不干,领完钱就走人。可想想家里张开的四张嘴巴,他沉默了。平常坐完地铁,就转公交车到达公司。可最近一个月他直接步行去公司,大约要二十分钟。正是盛夏时节,衬衫粘到身上,汗湿一片,还没到公司,人就像洗了澡一样。他学了乖,背多了两套衣服,到了公司再换一套,等下了班,换下了的衣服也已风干,就又可以换上。
罗永明一般是带饭到公司加热。用他的话说,不仅干净卫生,还省钱。他是全公司第一个坚持带饭的男高管。别人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可他并不怎么在意。社会现实,不必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他懂得坚持与自律。在不应该攀比时他有原则和宗旨。就凭这点,罗永明就觉得比那些沾沾自喜的家伙不知强多少倍。沦落到这步田地,罗永明有点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