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闹钟响的时候,陈奕铭正在做一个美梦,梦见自己正抱着中学时候的初恋情人翻云覆雨——其实只是打Kiss,但他临时起意把打Kiss升级为翻云覆雨。他伸手抓过手机,把闹钟关掉了;就在准备放下手机的一刹那,他忽然决定向领导请个假,今天不去上班了。
“高总早上好!今天发烧,头晕得厉害,准备去医院看看,特请假一天。周五上班我会补上请假条。”打好这段话,他又回头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和不当之语,就按了发送键。
他刚把手机放下,回信来了,只有一个字:“好。”
奕铭心想:靠,真是言简意赅啊,连一句“好好休息”都不愿说。不过他想到领导跟自己关系一向不咸不淡,也就不再计较了。
他下床把窗帘挽起,把窗户打开,一阵清爽的空气仿佛等了很久似的,气势汹汹地扑了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心情非常愉快。他看到床头小柜子上还有半瓶喝剩下的矿泉水,就拿起来喝掉了。水从喉咙里滑下去,会不会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垃圾桶离他有点远,但他扔得很准,瓶子撞在垃圾桶的边缘,微微一震,跌落在一团又湿又皱的卫生纸上。
他伸了个懒腰,尽量把胳膊往外伸,直到感觉快要抽筋了,才缩回来。在缩回胳膊的一瞬间,他忽然有点后悔:我这是请的哪门子假啊,就因闹钟打断了我的春梦吗?这漫长的一天,我该如何度过呢?
他又倒头睡下了。但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反倒越睡越清醒。他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妈的!接着一个鲤鱼打挺,忽地站了起来,震得一张大床咯吱咯吱地响,仿佛在向他抗议。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头都要碰到天花板了,站定之后,他特意试了一下,即使踮起脚,拉长脖子,头顶离天花板也还有几十厘米呢。
总是要出去的,奕铭从来就不喜欢宅在家里。他情知,作为一个年龄偏大的单身汉,宅在家里无异于浪费生命,只有走出家门,才有机会邂逅陌生人,制造各种艳遇,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过,他从来不愿意向自己服软;他每次出门的理由都是:我要观察这座城市,观察这座城市的人,我要看看深圳每天都在发生什么变化,我要看看深圳人每天都在做什么,他们使用什么样的动作,有着怎样的表情,他们是否快乐,是否忧伤。观察这些干什么呢?他既不是作家,也不是社会学家,只是个普通的打工者,跟大多数深圳人一样;但他每次出门,都要对自己重复一遍这个理由。他觉得这样做是“合理”的。他从不会进一步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是合理的?
镜子里映出一张逐渐发福的男人的脸。五官还算及格,但眼睛确实不算大,鼻子确实不太挺。奕铭实在很难喜欢这张脸。梳洗已毕,他带上手机,匆匆赶往地铁站。这个站有两条地铁线,一条通往蛇口,一条通往龙岗。他伸出右手,从小指开始算起:蛇口、龙岗、蛇口、龙岗……一个循环之后,他发现又回到了蛇口。他决定去蛇口。
在地铁上,他看到除了一个身材壮观的老外在闭目养神,每个中国人都在看手机。他想起曾经读到过一篇科幻小说,说是主人公在地铁车厢里,看到许多异变者。一个中年男子脊骨突出,恰好可以与车厢里的铁质扶杆咬合,这样,不管地铁如何加速减速,他都可以岿然不动——安心玩他的手机。还有一个年轻的女白领,下巴突出,形成一个凹槽,正好用来卡住手机,而她的舌头是分叉的,可以在她的手机屏幕上随意点击,与人手无异。是的,就像许多专家所说,手机已经成为人体的一部分,人类甚至连做梦都离不开手机。这个作者想表达的无非是:为了迁就这个已经成为人体一部分的袖珍机器,人类居然主动进行异变,以各自的日常习惯发展不同的器官,以方便自己使用手机。这样想着,奕铭不禁再次朝车周边打量了一下,生张熟李胖男瘦女们依然分秒不歇地在玩自己的手机,除了地铁疾驰的噪音,车厢中一片死寂;而那些正在玩手机的人,似乎真的已经发生过异变了,有的手臂加长,有的耳朵变大,有的眼睛移位,有的肚皮凸起……总之,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奕铭赶紧拿出自己的手机,准备拍下这诡异的一幕——蛇口站到了。
出地铁的时候,他看到旁边一个女人左手提着大包小包,右手拉着一个大号的箱子,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一次,因为她顾得了左手,顾不了右手,状甚艰难。后来,她干脆把东西都丢在了地上。那女人大概20多岁,穿着某家商店的制服,制服的胸口位置印着一只大熊猫,短发,圆脸,鼻子奇峰突起,与颧骨、眼睛、嘴巴完全不成比例。可以说,这姑娘相貌十分普通,甚至有点丑。经过他身边的人都看到了她的窘态,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奕铭怀疑她是装的,其实她只不过是在验证自己的魅力,只可惜她太高估了自己。
奕铭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我帮她一下吧。
他走上前去,从她手中接过拉杆箱,又拿起两个比较大的包,说:“我帮你提吧。你要去哪里?”
姑娘连声道谢,然后才说:“我是国宝商行的店员。我们商店就在海上世界的西北角,离水浒酒家不远。”她的牙齿倒是挺整齐的。
“你上班怎么提这么多行李?”
“我今天只上半天班,下午就要回老家休假了。”
“你老家是哪里?”
“湖南浏阳。”
到达熊猫商行时,商店的门已经开了,有两个女店员正在打扫卫生。这个商店其实就是个小超市,几个货架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生活日用品。两个店员看到自己的同事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抿嘴而笑。奕铭看到那个执帚而立的女生,长发挽在脑后,五官清秀,皮肤白皙,水嫩花飞,模样倒也算得上漂亮。而另外一个,跟自己身前的浏阳女生差不多,只能算是相貌平平。
“把东西就放在收银台后面吧。”浏阳女生说。
走了100多米的路,奕铭并不觉得有多累,但身上还是微微有了汗意。他放下行李,以手作扇,轻轻地扇了几下。
浏阳女生看在眼里,就说:“你干脆歇一会儿再走吧,店里有空调。”
奕铭看到旁边靠墙的货架上还有面包,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餐,就径直走了过去。他想挑选一个肉松面包。
浏阳女生说:“辛苦你帮我提东西,我来请你吧。”
奕铭再三拒绝,浏阳女生却抄起一个菠萝包和一盒早餐奶塞到了他的手里。奕铭不想和她拉拉扯扯,只好接受了她的好意。
海上世界已经有了很多人。其中有不少外国人。奕铭走在人群里,有一种被淹没的乐趣。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来蛇口的目的,所以就装模作样地观察那些人的一举一动。其实他早就得出过类似的结论:当人们独自一人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很严肃,一旦旁边有朋友或同事在场,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喜笑颜开的,甚至打电话的时候,表情都异常生动;这说明,人就像水一样,平时静止无波,像是停止了呼吸;但藉由外物撩拨,就会泛起波纹,溅起浪花,死水变成了活水。社会如果想拥有活力,就必须鼓励人们走出家门,工作,交际,谈恋爱,制造故事或事故,就像他现在这样。
这时候,迎面走来一对外国夫妇,女人穿着十分暴露;其实也不是刻意暴露,而是她的胸太大了,以至于让那件白色的吊带背心显得相当力不从心,想遮遮不严,想包包不住,只好放任那一片暗红色的肌肤袒露于外,遭受路人的肆意检阅。她的男人对此视如不见。
奕铭看过类似的场景。他不太喜欢外国女人,因为她们的肤质大多数都很粗糙,而且充满了各种瘢痕,尽管金发碧眼,别有风味,但作为中国人,奕铭对女人的第一要求就是肌肤白嫩,对于“不白之美”,他从来没有试着去欣赏,去喜欢。
也不是没有例外。他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美国女星斯嘉丽·约翰逊的照片,那脸,那胸,那肌肤,那身材,那表情,简直是天生地养,艳美无双。但这样的女人也只能对着电脑或手机屏幕胡思乱想一番罢了,你不可能握一握她的手,更不可能闻到她的气味——尽管她的私生活极其混乱。
奕铭转过音乐喷泉,经过女娲雕像,向海边走去。这片海顶多算是一个小型的海湾,岸边既无沙滩,海中也无岛屿,看着不像海,倒像湖。对面是香港的山,其中一座山树木被砍伐殆尽,露出灰白的泥土,仿佛山的伤口。海风习习,带着一丝腥咸的味道。奕铭凭栏而眺,对着那些受伤的山发呆。他做出一副正在想事情的样子,其实什么也没想。他的思想无法集中到一个事物上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往左右一看,惊奇地发现栏杆上竟然趴着几十个人,也在朝对岸看;有几个人一边往对岸看,一边时不时地瞟他一眼。他几乎用尽全力,才忍住没笑;反而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大概走出50米的样子,他才敢回头看,发现那些人已经四散开去,该散步的散步,该赶路的赶路。
已经快11点了。太阳像小伙子一样凶猛,任性地倾泻着它的热情。
在音乐喷泉的旁边,他看到一个美女正在过桥,不禁心中砰砰直跳。比起之前看到的那个外国女人,这个国产美女的穿衣风格之豪放,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上半身只穿了一件雪白的肚兜之类的东西,上面两个带子,系在脖子上,下面两根带子,系在腰上;下半身穿着一件同色的超短裙,似乎再稍稍短上一寸,甚至半寸,就能看到更多、更美妙的风景。尽管衣服很白,但比起她的肌肤,却又显得暗淡了。奕铭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看。他注意到有好几个男人带着自己的女友从她身旁走过、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甚是滑稽。看来,没有女朋友也有好处啊。
那美女靠在喷泉西侧的栏杆上,举起手机,以各种姿态自拍。她选的背景是庞大的明华轮。奕铭来到她的侧面,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每当她抬起胳膊时,小小的肚兜就被提上去了一些,以至于半个乳房都露了出来。那乳房真美!
奕铭感到身体里涌起一股热气。但他并没有阻止自己。他的短裤蓬松宽大,他确信自己不会出丑。
美女拍完了照,转身离去。奕铭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他尽量保持好距离和节奏,避免造成跟踪别人的印象。美女兜了一圈,从西向北,穿过广场,转而向东,进入一条狭窄的小巷。又走了大概100米的样子,来到一座精雅的院子前面,一推门,进去了。奕铭三步两步来到大门前,只见右边墙壁上挂着一大一小两块木板,大的上面以绿漆写着四个字:“怡红小筑”。小的上面则以白色粉笔写了三个字:“营业中。”
奕铭心中一动:既然是“营业中”,那么无论它是商店,还是餐厅,我都可以进去了?无论此店性质如何,它总不会拒绝上门的顾客,即使这个顾客最终什么都没买。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无人应答,干脆用力一推,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栽花植木,幽雅芬芳。一只波斯猫在藤椅上呼呼大睡,两只小巧干净的爪子抱着嘴巴,细细的胡子随着呼噜声上下起伏。墙边的竹子上,挂着鸟笼,鸟笼中的画眉正在歪着头看他。他抬头看正屋,是两层小楼,雕梁画栋,檐牙高啄,清净无尘。奕铭禁不住感叹出声,说了一句:“想不到深圳居然有这样清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