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树上聊天
高高的天空漏下一点亮光,晨风和暖。吃完宵夜的人迷迷糊糊地各自打车回家。睡在榕树上的人互相叫醒,来到地面上,准备奔向四面八方。
他们为什么选择榕树,而不是更加高大敞亮的棕榈树?你看看就明白了。棕榈树叶子粗长,清爽,笔直,一眼可以望穿。身体贴在上面,就像睡在大街上,没有安全感。和老婆亲个嘴,需先确定路上无人。大榕树的叶子多密。一片挨着一片,互相拉着手,风吹不透,水淋不进,可以挡住望远镜和透视镜。所谓一叶障目,说的就是大榕树的叶子。它们搭起了一个巨大的私密空间。人们居住在上面,能搭建三室一厅的房间,也能抠出一室一厅或者单间。丰俭由人,风格自便。
这是二零一八年年末。深圳最低气温15度。几天不见阳光,潮湿,冷入骨髓。每个人必须找到一个取暖的家。深圳平均房价五万四千元每平方米。对于这个年代的人,已经是天文数字。一九八九年的人民日报曾刊登过一个新闻,说北京房价每平方米一千六百元,严重超出市民承受能力,大学毕业生不吃不喝一百年才能买套房。若干年后,后人看到二零一八年的消息,或许也会像二零一八年的人一样笑话前人目光短浅。而卡在二零一八年的我,深刻理解这个房价让多少人蹦起来都摸不着。如此,选择住在树上,是不是对这个时代的反抗和讽刺?我的回答:这样想似乎没什么意思了。贬低了住树人。他们选择树,是跟随了内心。
这个城市里,隐藏着好多不同的人。他们平时混杂在你我中间,吃同样的饭,挤同样的地铁,加同样的班,投资同样的p2p,同样被坑,买同样的股票被套。他们是金融民工、IT男、公务员、私营企业主、画家、快递小哥和乞丐。他们在密密麻麻的小区里和城中村开启如常的一天。他们不可避免地淹没在人群中,连姓名和长相都模糊了。他们岂知自己有特别之处?忽然有一天,有个人在微信群里发出了提醒,说了一句通关密语。激灵一下子,埋伏在这些人身体里的细胞瞬间激活。这些人从自己的身体里跳出来,组成了另外一个群体,相互约好,某一个时间一起到树上去住。
喜欢较真的人也许会不依不饶地问,树枝上怎么能住人呢?人又不是鸟,人类那么笨重,睡在炕上还要掉下来,何况单薄的树枝。树的上面冷不冷?如何铺得下被褥?如何吃喝拉撒?他们是沿着梯子走下来,还是顺着榕树的气根滑下来?
我才不回答这些问题呢。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一回答,上帝也会发笑。
我抬头仰望他们,看到树叶中间时隐时现的身影。有时候我也会上去和他们一起喝茶,聊天。是真的聊天,不聊地。我们只聊地面五米以上的事。五米以下的事,树上的人已视而不见,记忆里的储存也自动消失了。我们谈的内容,不足与外人道也,但可以透露一点,即,只是比地面内容稍高一点。浩瀚的天空下面,一厘米都有一厘米的不同,何况几米几十米。像姚明和曾志伟,他们眼中就是两个世界。地面五米以上的内容已十分丰富。树下的人看不到,以为那儿是空的。绿油油的,密密麻麻的树叶,互相交叉着的枝丫,此外就是风,几只偶尔造访的鸟。别无其他了。树听到这些,忍不住发笑。这里明明是一个庞大的,像人类社会一样繁杂又有秩序的世界。仰头的人们,只有抛开脑子里的成见才见得到。
当然,站位太高,也看不到我们聊的那些内容。俯瞰,乌央乌央一片绿色。若再高一些,绿色变得星星点点,直至被昏黄掩埋。
所以,在树上聊工资,聊人际关系,聊生产计划,人就会啪嗒一声掉下去,摔个头破血流。因为聊的话题跟那个高度脱节了。
聊天的时候,不能吸烟,不能往下面乱扔垃圾。此处的垃圾,可不是坚实的固体废物,稀溜溜的汤水。属于那个高度的垃圾,是另一种形态,比如,心中的坏情绪,毫无营养的废话,鸡毛蒜皮的怨恨,等等。聊天的人,每人手中捏着一颗果实,可以随手扔出去。果实自动地向上走,在天上巡视,找到一块适合扎根的土地,就精准落下来。放心,它不会黑瞎瞎地落在人的头上砸伤他们。
我还知道一件事,居住在树上的人,相互之间有个约定,就是让树感觉到:树上有人居住和没人居住是一样的。不能让树有一丝的不舒服,不能打乱了现有的秩序。在地面上,他们是世俗的,劳碌奔波的人。在树上,他们身轻如燕,爱惜羽毛,低声细语。他们执子之手,相亲相爱。他们从一棵树跨到另一棵树上时,树枝只是微微颤抖,不会有大的弯曲以及折断。每年夏季台风来临前,有人住的榕树,会被事先保护起来。住户巧妙地调整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条枝丫,使其顺着风的方向,相互之间擦碰不着。暴虐的风雨呼啸而来,感觉不到抵挡,找不到对手,从榕树的缝隙里“嗖”一下穿过去,来不及回头,已经奔向另外一个地方。
必须承认,我也不知道住在树上的人到底是谁。树下时,他们可能就在我身边,是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或者和我吵过架。到了树上,他们就是另外一些人。他们心怀天空,但又摸不着天;想着脱离大地但又被地皮粘住。他们选择一个悬空的位置,上天和下地都在一念间,而他们被这一念又一念牵引着,自己做不了主。我和他们喝茶聊天的时候,也许各自心中暗笑,这个家伙在树下是一副模样,到了树上又是一副模样。自然,树上的我,肯定和树下的我也不一样。我和一个人打交道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想,他是不是我在树上见到的另外一个人?
就说徐东吧,周末的时候他经常找我散步,有时约我在他的工作室里共同看一部电影,谈一本书。曾想问一问他,你什么时候住在树上的?我张开嘴却转移了话题。他的任何一个回答都会揭穿一个秘密,都会结束我们的当下。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在树上度过。那个轻巧的他和现在这个笨拙的他是两回事。
有理由相信,在微信群里相互招呼上树的他们,是住在他们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他。彼此互不干涉,树上的他们,带着身体的一部分,会忘掉过去的事。剩下的这个他,在树下面,依然按部就班干着手头的活。无意间抬头看着树,树上空空如也。
地铁里的“他们”
我看见了他们。一,二,三,四……我一个个数着。数不过来。干脆闭上眼。他们穿透我的眼睑,直逼大脑。
深圳的地铁,令时间失效。晚上十点钟,依然拥挤不堪。列车喘着粗气跑来。下来一些人,上去一些人。列车想,还不如不停呢。
罗宝线,又名一号线,横跨东西,从罗湖区到宝安区。尾声处,乃著名的西乡,现为宝安区的一个街道,原先是郊区小镇。很多在南山区金融和科技中心工作的年轻人都租住在这里。相较,此处房租便宜一些。现在似乎也不便宜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洪流陆续填平高高低低的沟壑。
我居然还有个座位。一个高个女孩儿下车了。站她旁边的男孩看看我,看看空座,转回头去。让座的人懒得说话。我悠然坐下。中年而已,我却是车厢里年龄最大的人,十次有八次这样。时光驱赶着所有人。满车厢的人都追不上我。
就在一个人与一个人的连接处,我看到了更多的“人”。不敢确定他们一定是“人”。但除了“人”,我想不出更恰当的比喻。还是简单粗暴地称之为“他们”吧,再加个引号。
“他们”没有性别,分不清是男是女。我写“他们”的时候,偏旁都不知道该用单立人还是女字边。采用“他们”,只为叙述方便,并不代表一定是男性。
“他们”各种姿态地站着或者坐着。地铁上找个座位多难啊。“他们”根本不需要座位,随处可以坐。坐在乘客的肩膀上。坐在年轻人的腿上。“他们”一点重量没有。有时候还像跳芭蕾的演员一样,坐在你的手机上,甚至脑瓜顶上。而你依然专注地看着手机,毫无觉察。
“他们”让车厢更丰满。有了“他们”,车厢才叫车厢。你们看到的拥挤是乘客的身体与身体。我看到的拥挤是“他们”和身体。热气在“他们”头顶丝丝缕缕地蒸腾。
我相信能看到“他们”的人不多。但我必须看见。如果连王国华都无视,“他们”该多么悲伤。泪水在眼角含着,随时跌落下来。我坐上地铁,和“他们”对视一下,“他们”就面目模糊了。这是“他们”的常态,是正确的存在方式。线条突然清晰的时候,一定有不正常的事要发生。
我乘坐四号龙华线、二号蛇口线的时候,都看见过“他们”。据说还有更多的地铁线路正在修建中。街道下面的世界越来越复杂,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我不知在新线路上是否还会遇到“他们”。以后的事谁能预料呢。
有一位年轻女白领,早晨赶地铁上班。深圳的地铁站修得很势利,进站是步梯,要一级一级地沿陡峭的台阶走下去。出站才有电动扶梯。她在进站口附近慢慢倒了下去,手中的豆奶洒了一地。此时阳光尚嫌惺忪,微风略显清凉。急匆匆的脚步纷繁杂乱。期间一位穿制服的清洁工过来看她,还用手扒拉了一下。急救车赶到时,那位女子身体已经凉了。
她是成千上万上班族中的一个。她现在依然在地铁里,在座位上坐一坐,在谁的脑瓜顶上站一站。她和数不胜数的“他们”,成为车厢的一部分。只要地铁站还在,只要一辆辆价值数千万的列车每隔几分钟就赶来一班,“他们”就永远在。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城市下面这一块地方,地上的人踩着地下的人。各行其道,各不相干。
读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说,好吓人。世上哪里有什么魂灵。
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魂灵,更不清楚看到的是不是灵魂。我只说,我看到了“他们”。
或曰,“他们”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常人看不到。我却想,世界就是一个世界,宇宙就是一个宇宙。就像“他们”,和车厢里的人本就是一体的。永远在一起。若说隔开来还有一个世界,那只是我们视野不够大。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在深圳的地铁里集聚。“来了就是深圳人”,这个口号可以概括所有物种。来了就是深圳植物,来了就是深圳河流,来了就是深圳的大鸟,来了就是深圳的“他们”。贫困年代,生活不下去的宝安人(深圳的前身),月黑风高之夜,潜伏到海边,抱着两个捆在一起的篮球,一个打足了气的轮胎,跳入滚滚波涛中。目的地:香港。十几年后,他们衣锦还乡,成就了深圳最初的繁华。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他们”,成就了深圳的地铁。
朗晴白日,你抬头望天,只见零零星星的“他们”在空中飘来飘去,像无线的风筝,没有引擎,没有加速度,弱小而无助。能飘到深圳,全靠命运。命运不会长久地眷顾某个人,却会在他走投无路时给其一条出路。深圳即是其中一条。当初离开其他地方,“他们”靠的是直觉。所有事物都有直觉。一堵墙倒下的时候,下面的草突然弯下了腰。“他们”没有目的地,只是偶然被吹到深圳,又凑巧落在地铁站,从此这里就是“他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