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学校来了个笛子手,专职排练初中生乐队。他身材修长,气质儒雅。只可惜有肝病,还是有传染性的乙肝。食堂门口传染病名单贴出来那天,就有人看他自觉带了饭盒。即便这样,大家还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吃饭,据说唾沫星子也能传染。可他吹奏的笛曲,却是有传染性的。但凡听过他吹的曲子,都会不自觉地沉迷,仿佛那是天籁之音,可以穿透夜空,洗净灵魂。
他的手指苍白,就像他每天熨烫平整的白衬衣,还有一成不变的生物钟一样,有种病态的美丽。刚来一年,大家就发现他每天的生活,几乎可以当钟表来对时。早餐,他会准时七点迈入食堂,八点整,他工作室一定会传来笛音,中午十二点,他工作室的午休帘会拉紧,傍晚六点,他肯定会到校门口拐角的小吃铺点一碗三鲜馄饨。在众多女老师眼里,他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帅气、克制、深沉、有内涵,除了那病。
那天早晨,笛声即将结尾,我正路过他的工作室。大概刚从沉浸的情绪中苏醒,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早!”他的声音像是被他刻意保护着一样,不带一点沙哑。
“早。”我客套地说。
“进来喝杯茶吧!”他小心地放下笛子,窗口飘出一股浓郁的茶香。
工作室里整齐地摆着一排排乐器,锃亮的小号、装在琴套里的小提琴,萨克斯管、闪着光的打击乐平锣和大小鼓。阳光从敞开的窗户倾泻而下,地板上每个物件的影子都刀削般干净利落。
“这首曲子是明月千里寄相思。”他大概猜到我不会拒绝,便把沙发上的一本书拿了起来,放到茶几一边,我注意到那本书是《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书页蓬松,封面却是崭新的。
“白茶,爱喝吧?”茶几上放着一个两人用的简易茶座,他用滚烫的开水很小心地烫了杯子,才把茶递到我跟前。“银柳雪芽。”
“不打扰您练曲子吧?”他恪尽职守的工作态度早就出了名。
“影响你写作,倒是我不好意思呢!”他悻悻然一笑,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茶。还没等我回答,就意味深长地说,“天气这么好,适合喝茶讲故事。”
关于他的事儿,我多少是知道点儿的。据说他处事低调,特别孤僻,而且有洁癖。因为年轻时俊美,婚姻生活很不幸。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没人说得清楚。
“音乐是有魔力的。”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头,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我一直认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使命的,我注定应该成为一名音乐家。”他的眼神坚定,似乎忘了自己鬓角的白发。“只有当我站在音乐厅的舞台中央,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让我有点不自然。也许,艺术家都是神经质的吧!我不好露出怪相,认真正了正自己的表情,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在那样狂热的年纪里,认识了我的第一任妻子。她迷恋我,迷恋到即使知道我的病,也要嫁给我的地步。现在想想,她是多么单纯、坚定。而我,也认定:无论自己多么无理取闹,她也会支持我的梦想。所以,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
“为了爱情,她不让我有任何避讳,不出半年,我的病就传染给了她。她不得不和我吃一样的药,回避医生不让吃的东西……即便这样,她总说自己是幸福的。而且,她想要个孩子!”他苦笑了一下。
“孩子!对于还没出名的我,简直就是拖累!我坚决反对,并赌气搬出了我们的房子,一个人住进了单位。反正房子是她买的,我根本没钱。但是,我不能丢了我的梦想,我没日没夜地练曲子,尝试各种类型的创作。每当我拿起笛子,我总觉得自己离梦想近一点。那种感觉,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厌恶婚姻,厌恶女人,并开始厌恶她。”
“一年后,她带着一身的病痛,离开了我。从此便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说来愧疚,在这座城里,她明明有安稳的职业,优越的生活,她都放弃了。最重要的是:她带着我留给她的病,走了。”
“而后的五年,我带领着我的乐队,越走越高。最巅峰的时期,曾经应邀到奥地利国家音乐厅演出。可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除了拿到那些水晶奖杯,还有废纸一样的奖状,再也没有什么了。那些鲜花,掌声……像烟花一样,瞬间就过去了。我依旧没有出名,我不过是个乐队的培训师,一辈子也不过如此。”
“从奥地利回来,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反省我的人生。我不可能走得更远了,我的气息已经不够,肺活量也达到了极限。稍微长一点的音,我吹起来都费劲,我的精力大不如从前,我知道我正在走下坡路。没规律的饮食和糟糕的作息时间,让我身体每况愈下。我想,我需要一个家了。”
“正在这时,另一个女人走进我的世界。她爱我,关心我的身体,仰慕我的才华。她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任,但是她理智,也有耐心。我犹豫了一年,才和她结婚。那时,我俩都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
“然后,就是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女人都想要个孩子!要知道,我厌恶这些拖累。可是,她硬是从我那里得到了孩子。我没法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我需要自由,很多自由。于是,我又犯病了,我逃跑了,我又躲回了单位。我需要自由的空间,要不然,我没法呼吸。我的梦想还没实现,我要创作,要演奏……我必须成为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我不能容忍世俗生活。我必须每天练曲子,吊嗓子,穿干净的衬衣,每周听一次音乐会,吃法式牛扒,喝星巴克的热咖啡……我不能容忍奶瓶和纸尿裤……”
“是的,孩子还没一岁,我就离婚了。我又伤害了一个女人。”
他的口气那么真诚,心事又是那么坦率,仿佛造成这一切的是那糟糕的人性和狂热的梦想,和他本人毫无关联。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为了不让他难堪,我悄无声息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人,年轻的时候,运气总是不错的。但是,越往后越不走运。”他也端起茶,小口抿了一下。
“去年,我父亲去世了,比我大五岁的姐姐也刚走。这病是致命的,说不准哪天就轮到我头上。这样想想,我的后半生,再不努力就废了。而且,我必须要去赎罪。”
“怎么赎?”我不客气地问。
他略微停顿一下,长叹道:“我也不知道,先去找我前妻把!求得她的谅解。”
“那……你的第二任呢?”
“多给她些抚养费吧!不过,我也没有多少钱……我真是后悔,这么多年,我也没攒下多少钱,全部心思都在创作上,对于高端的音乐会,我是没有抵抗力的,多远我都会去。我的心思全在我的音乐上,这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我想不出可以劝慰他的话。空气凝固一会儿,我才干干巴巴地说:“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他点点头,把茶几上的书推向我,说:“这本书不错,借给你看看吧!和你刚才说的论调差不多。”
我不好薄他的面子,拿起书便告辞了。
没想到的是:十天后,他便辞职了。据说什么也没拿走,只带走了他的笛子。
第二天就听到食堂里同事的议论:“刚来一年就辞职!太不靠谱了,说走就走。”“哪一个?”“就是那个有肝病的家伙,身材瘦长,斯斯文文,每天都穿得一本正经,像去演出似的。”“大概又在外面有女人了吧?”“才不呢!听说被人用钱挖走了,年薪六十万……”“我看他病得不轻,家里死了不少人,他的眼睛黄得吓人……”我不敢吭声,好像他的同谋似的,悄悄离开。
一年后,我百无聊赖地在一家书店里闲逛,音响区传来一首熟悉的笛子独奏曲。店长殷勤地将我引到纯音乐区。从架子上取出一张碟片来。碟片包装很粗糙,一看就知道是粗制滥造的盗版碟,上面赫然地印着演奏者的名字,正是他。
我手心一烫,使劲揉了揉眼睛。站在我旁边的店长悄悄在我耳边耳语道:“这位艺术家虽然是中年大叔,但是超帅。你信不信我和他一起共进过晚餐,吃的是法式鹅肝……”女人摆弄了一下衣衫,深恐我不信地向我挤了挤眼睛,“艺术家就是浪漫,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害得我哭了两场……”我勉强挤出个笑来,趁她来不及讲细节,赶紧抽身离开。
回到办公室,我猛然想起他曾借给我的书,急急从柜子底下抽了出来。我抖抖书页,从中掉出一张长条的硬纸条。
我定睛一看,那是一张音乐会的门票。背面赫然写着:诚邀路过我窗前的姑娘。演出时间,正是他辞职的前一天。